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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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妈现在干什么呢？”锦瑟问。

“姐来了，正跟妈头靠头躺在床上聊天。”泽巨在电话另一端回答。

不知为什么，锦瑟听到“头靠头”三个字，眼眶热了，眼睛里很快聚满了泪水，溢了出来，扑簌簌地掉落在地面。

婆婆年前查出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医生不建议手术，说是保守治疗。寒假里婆婆做了一次化疗，就没有回乡下的家里，而在安城锦瑟和泽巨的家里住下了。来到儿子家第一天，坐在沙发上的她忽然哭了起来。泽巨慌忙问母亲是不是哪里疼了，母亲摇摇头，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锦瑟，抽抽噎噎地说：“我对不起你，在你们孩子小最需要人的时候，没有去帮你们……”

这些年，锦瑟对公公婆婆一直有些怨恨。泽巨高中毕业去了部队，后来提干升职。在老家安城做老师的锦瑟，与泽巨相爱结婚，后跟随泽巨去了二百公里外的宁城。作为高中老师的锦瑟，教学任务非常繁重，每天早出晚归。身为航天测控军人的泽巨，时不时要出海远航，出海时间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婆婆以需要照顾没有退休的公公为由，说不能来宁城帮他们带孩子。泽巨出海时，锦瑟一人吃尽了苦头。

婆婆竟然哭了！

自寒假回来发现婆婆脸色憔悴时，锦瑟对她已生出了几分同情——啊，曾经以为自己永远年轻永远不会生病的人也变得衰弱了。现在见婆婆哭了，锦瑟简直可怜起她来了——她这是怕我对她不好吗？我会跟一个生病的老人计较吗？

把心有忌惮的公公也接了过来，老两口做了伴。泽巨上班，照顾老两口的工作就落到了锦瑟身上。每日里锦瑟要做三顿饭，洗三次锅碗。做饭也要分几种类型，婆婆吃的是病号饭，公公自几年前生病后，一直单独给他做饭，他既不吃病号饭，又不能跟锦瑟他们吃一样的饭。

前后一个月时间，寒假结束，锦瑟得回宁城上班了。临走时，婆婆又哭了。公公和泽巨安慰她，你这样舍不得锦瑟，那锦瑟上班也不会心安啊！锦瑟心里冷笑一声：舍不得？是舍不得我的照顾吧？这个念头冒出来时，锦瑟想要把它压下去——不要跟他们计较吧，却怎么也压不下。她只得努力挤出笑容说，周末有时间我会尽量回来的。

周末的光阴，本是泽巨和锦瑟的幸福时光。自转业后在安城工作的泽巨，每到周五的晚上，就会坐上高铁心情愉悦地来到宁城。周末两天，打扫完家里的卫生，两人开着车逛遍宁城周边的山山水水，或是和宁城的战友聚聚聊聊……可是，现在婆婆生病了，泽巨自然不能回宁城和锦瑟团聚了。周末学校补课，锦瑟也无法离开宁城回安城……

给在安城家里的泽巨打完电话，锦瑟打开网易云，找到龚一大师弹奏的古琴曲——欸乃。这是近期要学的一首曲子，古琴老师说先听熟悉起来。伴随着悠悠的琴声，锦瑟开始拖地了。欸乃一声山水绿，清新隽永、音调悠扬，本该给人颐养至静的感觉，可形单影只的孤寂、姑姐和婆婆的母女情深、生命易逝的感伤，却愣是让锦瑟听出了苍凉、悲伤的感觉……

曾经那么想摆脱的安城啊……

2

刚工作一周的锦瑟，中午下班回家吃饭。快到家时，被村子西头的得劲叔拦住了。“锦瑟，听说你在镇上中学教书啊？”“对的，叔叔！”锦瑟停下自行车，礼貌地说道。得劲叔的女儿小美跟锦瑟小时候特别要好，该有的礼貌不能少。得劲叔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神情里夹杂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对，是嘲讽。“你考上大学的时候，你妈高兴得了不得，逢人就说。结果也就在乡下做了个老师啊！”

锦瑟又羞又恼，得劲叔太过分了！在得劲叔的观点里，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只要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小美小学二年级就不再读书，如今她已经结婚有孩子了。锦瑟上了那么多年学，花了父母亲那么多钱，到头来也只是个穷教师。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叫“远方”的地方。

孩子们希望去远方闯荡一番，大人们以为去了远方的孩子就是有出息的。锦瑟自然也想去远方，只不过她跟村里的那些想要去远方打工的女孩不一样，她想通过求学这条途径实现去远方的梦想。

现实非常残酷，在那样的一个年代，作为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民后代锦瑟，师范大学毕业后的去向没有多余的选择，只有一个——哪来的回哪去。回到安城乡下，在镇上的学校做了老师。虽说也有遗憾，但比起父辈们，比起村上的同龄人，也算是不错了。可是得劲叔的这番话对锦瑟还真是打击啊！

不过，锦瑟才不会一直呆在乡下，她在远方的男朋友——泽巨一定会把她带走。

高考结束的那天，泽巨把锦瑟约到了学校外面，说早就喜欢上了她，只是怕影响她高考才一直把这份喜欢埋在了心底。锦瑟倒真是一门心思复习迎考，对周遭男女同学间的那点浪漫的事冥顽不灵。泽巨跟她告白，她立即羞红了脸，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泽巨问她：“你喜欢我吗？”锦瑟慌乱了，揪着手指说：“不，不，不知道……”说罢，转身跑了。

好在泽巨没有放弃，让锦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原来她也喜欢他。高考成绩公布，锦瑟考取一所师范学院，泽巨落榜。泽巨说，我要去当兵，到部队考军校，你愿不愿意等我？单纯的锦瑟既然已经接受了泽巨的心意，怎么能不等他呢？

两年后，泽巨果然考上了军校。锦瑟毕业时，泽巨还没有毕业。两人偷偷恋爱了好几年，一直瞒着双方的父母。泽巨跟锦瑟相约，等他一毕业，就来锦瑟家提亲，然后把锦瑟带去他所在的城市。

泽巨当兵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作为家中独子的他，父母亲怎么也舍不得他去部队吃苦。怎奈泽巨的心早就飞到了远方，父母的宠爱让他有笼中之鸟的感觉，摆脱父母，摆脱家乡，奔向遥远的军营是他最大的理想。

泽巨毕业后分在宁城所在的部队，锦瑟调动了工作，他们在宁城安了家。女儿在宁城上完小学、初中、高中，考上大学填报志愿时，不顾锦瑟和泽巨的反对，目光没在省内的几所名校上作一丝停留，一门心思选择了省外的大学。

锦瑟和泽巨真是伤心！

3

锦瑟对公公婆婆的怨恨不只是没有帮她带孩子。

女儿上了大学后，泽巨面临转业。在选择转业的城市时，他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宁城。在这座城市，他们已经呆了二十多年，泽巨的战友，锦瑟的同事，女儿的同学及其家长……这些年相处融洽，已成为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关系。

公公婆婆知道泽巨选择了宁城，急了，使出各种手段甚至不惜以死逼迫泽巨回到安城。锦瑟说，是怕我们抛弃你们吗？你们可以来宁城跟我们一起生活啊！他们说，宁城哪有安城好，兄弟姊妹亲戚都在安城，在宁城你们就是孤苦无依的人！

泽巨说，锦瑟年纪大了，再找一所新学校很难！公公说，你先回来，锦瑟等退休再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家人不就团聚在一起了吗？

有这么自私的长辈吗？锦瑟打电话跟自己安城的哥嫂说，哥哥说，你要理解老人家，他们去陌生的地方无法适应。锦瑟打电话跟高中好友吐槽，好友说，回来吧，安城蛮好的……疯了，简直疯了！是自己价值观出了问题吗？为什么大家的想法都跟自己不一样？

面对左右为难的泽巨，锦瑟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咽进肚子，让泽巨回了安城。

咽是咽进去了，但放在肚子里能舒服吗？工作之余，锦瑟得找到让自己自洽的方式。学琴，运动，读书，写作……这些活动，让她把心中的块垒消解了些。她又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单位边上公园里的禅宗寺院，传说那是南北朝时候就有的寺院，历史悠久。多少年，锦瑟一直忙于工作，对近在咫尺的公园很少涉足，遑论禅宗寺院了，好友拉着她来到寺院。那是深秋时节，一棵树龄六百年以上的银杏，盘踞在寺院门前，秋风吹过，仿佛下起了阵阵银杏雨，寺院门前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金黄色的院墙，高高的台阶，组成了一幅绝美的秋景。

爬上台阶，在大雄宝殿门前浏览了一会儿，见右侧一个小门，打算右转进入另一番天地，却见门楣上书写四个篆字。锦瑟仔细辨认了半天，才弄清那四个字原来是“不二法门”。不二法门，什么是“不二”？好友说，这是佛家用语，指平等而无差异之至道。二，指分别心，不二就是无分别心。无分别心？怎么可能，分清事物的差异是我们认知世界的根本方法啊！

“五一”回到安城，公公婆婆提出要回乡下。经过几次化疗，婆婆的病情有所好转，他们渴望乡下熟悉的房屋，自由的空气。

汽车行至乡间的公路，两侧郁郁葱葱。结了荚的油菜，成熟的麦子，整齐的行道树，还真是养眼。忽然，一只鸟在汽车不远前停了下来。看着它头上的那顶花冠，锦瑟几乎要大叫起来，这不是戴胜鸟吗？那个宋徽宗陛下栖息于桑树之巅的“戴胜”？原来一千多年前的鸟类在如今、在自己的家乡也有啊！

公公婆婆回到了乡下，精神状态似乎大有好转。公公不顾劝阻，去了村里的棋牌室打麻将，婆婆拿着篮子，要到菜园里去整理。劝阻不了，泽巨和锦瑟只能跟随她去了菜园子。路上的野蔷薇散发着阵阵幽香，《诗经》里记载的白茅列队似的站在路边开着毛茸茸的白花，爬上杉树树干的藤蔓开着黄色卷曲的小花，用“形色”搜索了一下——忍冬，竟然是“忍冬”，南北朝佛教石窟壁画四周所画的“忍冬纹”的忍冬！

年轻时想要寻找的远方，原来与想要摆脱的故乡一样。宁城公园里开着紫色花的苦谏树，在这安城的乡下四处可见。公公婆婆想要儿子陪在身边，与自己不希望女儿离得太远一样，都是对亲情的渴望。原来，这就是“不二”啊，内心的不满、焦灼，原来只是我们有了区分和对立的心。

退休后，我要研究家乡的植物和鸟类，看看安城究竟有多少种植物和鸟类！锦瑟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