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铃
(笔记体·黎民外史)
易尚志满怀兴致地沏了一壶龙井,洗好了四只杯子,先为自己冲了一杯,慢慢的咂了一口,一股清香沁入肺腑,心里顿时觉得十分舒畅。电视里正播放着毛宁的《涛声依旧》,轻快流畅的音乐声在160平米的空间里回荡,洋溢着浓浓的怀旧情调。
宣布他光荣退休的那天晚上,局里搞了个欢送宴会,实际上就那么一桌。其实无论是什么宴席,起什么名堂,无非都是推杯换盏,只是人们要取个彩头,立个名目,就貌似有了某种意义。嗨,我这又不是出差,更不是高升,而是退休,卸掉的是责任,失去的是权利,搞这种宴席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他这时候需要的是清静,而不是热闹。但是新局长说了,新来乍到的,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勉强答应。宴席由新局长主持,他成为主宾。看着一桌子常年跟在他身边的同事,他心里有些落寞。就凭那一张纸,就把他由主人变成了客人,身份的突然转变,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不管人们多么热情地敬酒,他都只沾那么一点儿,保持他特有的那种淡定。他知道,自己面前这一张张笑脸下,实际揣着一个个不同的心情。新来的局长自然热情洋溢,落落大方,他还没有深入到这个圈子中,显得有些超脱。而这些老人呢,有的依依不舍,有的暗暗高兴,有的不咸不淡。他一直面含微笑地应酬着,好像对谁都是那么亲切自然,如同兄弟。
前天一大早,他就约好了三个朋友,计划今天一起到井城县泛舟万花湖上,一边欣赏满眼的美景,一边谈天说地,再一起喝几杯小酒。那是一种闲情逸致,一种无忧无虑的享受。在位的时候,他计划了好几次,结果都因这事那事泡了汤。老婆早就到北京领外孙了,他独自在家干他“站好最后一班岗”的事儿。他上周从局长的位置上一退下来,就想着要和朋友们出去放松一下,兑现他的愿望。三位朋友的愉快接受,使他十分受用。今天早上,他在公园里打完太极拳,去大桥北头喝了碗羊肉汤,就回来收拾屋子,沏上了这壶龙井,听起了音乐,安心地等待着朋友们的到来。
不多时,只听门铃“叮当,叮当”响了起来,他知道,这肯定是风风火火的汪晋贤来了。汪晋贤是他的老办公室主任,跟着他将近十年,也已经五十多岁了。老汪有一笔好写,只要自己说出基本思路,他只略微沉思,就开始刷刷刷地书写起来。要不了多长时间,一篇结构严整、思想缜密、重点突出、文笔流畅的讲稿就完成了,而且基本不用修改就能上会。他一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总是预先安排到位,从来没有让他为啥事着急上火。这不,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赶来了。他一面想着老汪那满脸堆笑的样子,一面站起身去开门。门开处却站着一位老汉,手里掂着一杆秤。他一时有些愕然——收废品的竟然收到门上来了。
“嘿嘿,老哥,你门口放的这些包装盒卖不卖?”老汉满脸的皱纹上砌起了谦卑而恭敬的笑容来。
他这才想起来,早上收拾储藏室时,把一堆硬纸壳码在了门外,准备下楼时带到小区门口,送给收废品的刘嫂呢。看着老汉的笑脸,他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连声说“不卖不卖”,退回屋里,随手就关上了防盗门。只听那老汉在门外说,“不卖就不卖,厉害啥哩,哼!”他只当没听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大半杯茶水咕咚一下灌进了肚子。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门铃又响了起来。他心想,可能是审计局的老钱来了吧。但他并不着急,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挪动着步子,缓缓地拉开了防盗门。但来人并不是老钱,而是一位四十开外的眉清目秀的女士,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拿着复写笔。这是燃气公司的抄表员,他多少有些面熟。
女士给他一个愉快的笑容,“你可在家呀,我来了几次都没有抄成表。”易尚志闪过身,把她让进屋里。抄表员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又说:“都是怀旧音乐啊,一个人也挺会享受的。”“闲着没事,随便听听。”他眼睛看着电视机,好像是自言自语地回应着。
老钱是那年来他们局里审计时认识的,他被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所感动,从此就交上了朋友,常常请老钱来指导财务方面的工作,也时常在一起喝上几杯。老钱喝酒不多,但帮忙特别热心,也不要什么报酬,无非是隔一段时间,弄几条好烟给他抽。嗜烟的老钱,两只手的中食指都是焦黄焦黄的,脸上常常作沉思状,像一个老学究。正在想着老钱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手机响了一下。他一看,正是老钱发来的。“对不起,易局长,我在省里开会,赶不回去了,你们几个玩吧。”他懒洋洋地回了两个字“好吧”,就把手机重重地撂在了桌子上。
抄表员从厨房出来,一边写一边说,“老先生,你们家真省啊,一个月才烧了四方气。”她说话口音有点重,把“四”读成了“死”。闻听此言,他真想发火,但还是忍住了,“咱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就一脸僵硬地笑笑,接过单子,看着她出去了。
在门被“嘭”的一声关上时,手机又响了一下。这是汪晋贤发来的,“易局长,真不好意思,今早上秦局长打电话让我和他一起下乡去看造纸厂的治污情况,走的有些急,忘了给你打电话,对不起,真对不起啊!!!”,后面是一连三个感叹号。易尚志失望地看着手机,也没了回复的心情。
秦局长是接他手的新局长,只有四十来岁。新官上任三把火,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已经改变了原来的管理模式,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也不考虑副职们的感受,总是带着一帮中层到各乡镇检查工作。几位副职难得落得清闲,自在中带着不满,只是在背后说些埋怨话、风凉话。这不,周末也不消停,又带人去看企业了。“这个汪晋贤,才几天就把我说的事儿不当回事,到这时候才发个短信了事。真是个好跟班的。”刚想骂他几句,又觉得他也有他的难处,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这两个人来不了,今天的活动看来是要泡汤了。可是,国资委的程丰鸣怎么也没来呢?程丰鸣跟着易尚志干了十多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从一个文秘专干到团支书、办公室副主任、副局长,去年才调到国资委当了副主任。从情理上说,这家伙是最应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怎么到现在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也该快到了吧?想着想着,程丰鸣那英俊的长脸就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些年来,程丰鸣是他家里的常客,就像家人一样,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只要家里缺啥少啥,程丰鸣总是第一个想到并及时购买回来。所以,一旦程丰鸣有几天不到家里来,老伴就拿念叨个不停,好像缺了啥一样。当然,程丰鸣也是当初到他办公室最勤的人。到国资委之后,因为工作上没有多少联系,加之程丰鸣又是个争胜心非常强的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已经很少到他家里来了。只不过,隔些天总会让通讯员送些生活必需品过来,继续表达着他的心意,维系着那份情谊。那天说起去湖上玩,程丰鸣最热心,说早该出去散散心,工作忙得人都晕头转向了,还笑着说要和易尚志一起,提前适应一下闲云野鹤的日子呢。
易尚志坐在那里,在等待的叹气声中,进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起,他打个激灵站了起来,口里说着“你这个程丰鸣,快晌午了才来,还咋出去玩呀!”他快速打开房门,差一点儿和来人迎脸相撞。一个戴着头盔的小伙子笑嘻嘻地点着头,“大叔,你的快餐!”说着就把兜着餐盒的塑料袋递了过来。他正要去接,忽然想到自己并没有订盒饭,又把手缩了回来,怔怔地说:“小伙子,我没有订盒饭呀!”小伙子看了一下另一只手里的订单,说:“对不起,我弄错了,把三单元看成了二单元。”小伙子也不道歉,转过身一阵风似的下楼去了。
易尚志灰心丧气地摔上门,上去关了电视机,屋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他憋着一口气,拿起手机,准备给程丰鸣打电话。就在此时,手机又响了一下。他以为是程丰鸣的短信,打开看时,是国资委的办公室主任小宁发过来的。“易局长好!程主任正忙着和省国资委领导通话,让我给你道个歉。省里领导来咱们市检查项目资金使用效益,马上就下高速,他正在高速口等着呢。改天他约你玩。——国资委 小宁”。
当最后一个希望也成为泡影时,易尚志心中涌起了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想当初,每到周末,不用自己打电话,约他打牌、钓鱼、爬山、喝酒的人一个接一个,谁联系的晚了,就说下次一定赶早安排。现在自己刚退下来,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就是自己主动约的这些朋友,也都见不到一个踪影。“唉,一退休和人家就不是一股道上的车了,人家有人家的事情,就咱成了闲人!”
一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感重重地落在心头,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三只茶杯,用拳头击打在宽大的茶几上。随即,他像旋风一样换上运动鞋,蹬蹬蹬跑下楼去。在秋风吹着落叶,已经有些凉意的街道上,上了一辆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开始在城市里游荡。
2018.09.04初稿
2018.12.07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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