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之“死”(一)
我不怕受苦,我怕漫无目的的游荡。
——霍区冰
美轮美奂建筑设计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建筑师每年年底必须拿出一幅自己设计的作品上交,公园小景也好,市政建筑、图书馆也罢,或是水边小屋、乡间别墅全景,题材内容不限,画份设计图再做份模型,然后会评出个一二三来。虽说这种奖在整个建筑领域没什么分量,但在美轮美奂建筑设计院这个大园子里,却不亚于格莱美于音乐,奥斯卡于电影的权威。整整一年,“美轮美奂”的设计师们都在为这个作品忙碌,视此为一年业务成果的最高水平竞技展示。平时上班打扑克,泡吧逛夜店,给小朋友教素描赚外快的设计师们,一到年底,必定整夜保持办公室灯火通明,那景象,蔚为壮观。
六年前,十八岁的霍区冰刚来“美轮美奂”那阵,一样地醉心于年终作品,他想做一个高迪那样的建筑大师。没钱去西班牙看圣家族大教堂,就省下买衣买鞋的钱,买大本厚厚的建筑图册。一个人静静坐在办公室,看阳光照在高迪专属的鱼鳞样的屋子表面,看窗户似鱼大大的白眼,粗糙的楼房表面像极了两栖动物斑驳的表皮,线条弯曲的建筑像波浪,又像贝壳上隐隐的纹络,那是生命的流动。高迪的建筑有生命,花苞做阳台,阳台又做了战士的手臂,绚烂的釉色、有力的支架,在奔跑,在站立。西班牙自古以纯种马著称,霍区冰觉得,这奔跑的生命力就是高迪建筑的灵魂。他收藏的每本建筑图册,扉页上都印有高迪的照片。照片上高迪眼神温和,发须浓密,面部丰满,完全不像才华横溢、锋芒毕露的艺术家,倒像是中学里的老师,随时可以谈心的。就是这个人,终其一生融进建筑里,建筑是他生活的全部,是他的妻子、情人、孩子、棺木,他的上帝、面包、水、空气。他用死婴浇灌天使模型,极尽一切方法建造圣家族大教堂,使得建筑在西班牙成为了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文化,圣家族大教堂、米拉宫、古埃尔公园成为西班牙的标志。
“总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建筑。建一座图书馆或公园,人们会愿意生活在拥有我建筑的城市。我的建筑,会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自由自在地呼吸、衰老,久而久之,站立成时间的一部分,延续我的生命。”他盯着高迪的照片跟他说话。他开始学习西语,想着,总有一天要去西班牙,站在大教堂门前使劲仰望,像基督徒仰望心中神秘圣洁的天顶。能接近高迪的灵魂,哪怕死在那里,他也愿意。常常,情不自禁的,在美好的事物面前,他会眼睛湿润。先是鼻头发酸,然后,左眼注满液体,他的左眼总是比右眼容易流泪。
去听音乐会,别人热烈鼓掌,霍区冰却时常抬起左手抹一下眼睛。他决不是容易感时哀伤的人,反而可以说是乐天派,边刷牙就吊着嗓子哼起京戏,摇头晃脑像真练过两下把式。他不在乎生活的苦累,买不起书就挤地铁去市里的图书馆,手捧书本坐在书架旁,身边码好的书堆成小山。手头稍微宽裕点,他才去图书馆旁的餐馆,学许三观苦中作乐吃一盘炒猪肝,补气又补血。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旁人看上去,像是没什么目标,整天也不强迫自己必须做什么,生活本身就是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正是他所爱的。
每年年底,霍区冰也会交一份年终设计,用心血熬出一张张图,从中选出最能代表自己理念的,交到郭总办公室。他这样努力,绝不是稀罕那一纸评定证书,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认可,那图可是他整年通宵通宵不睡觉熬出来的得意之作。“美轮美奂”的前辈众多,年龄辈分摆在那里,就算前辈理念没他前卫,经验毕竟很多,有这种前辈入行时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差,他也觉得自己得奖不太合适。得奖轮不到自己,他也认了,可是,都六年了,郭总怎么对自己的设计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鼓励与肯定呢?图照样画,书照样看。
前几天院长办公室放出消息,说明年有一个去西班牙进修的名额——一年。选拔依据是这三年的年终作品评定,还有一条奖掖后进的规定:今年有作品在《天外有天》杂志发表的设计师可直接获得进修名额。这个机会对霍区冰来说就太可贵了,实在可贵,他曾在网上搜到过赴西班牙设计师在西进修的照片。干瘦的设计师简直是一条荡漾在金波里的水草,那金波,霍区冰宁愿淹死在里面,那是高迪的金波,也是他自己的金波。
他翻出了自己三年的画稿,满满当当七大箱。完工的,半成品的,刚有灵感办了个事回来灵感跑了的,灵感一来随手画下的,画了一半不知结局的,完工后不满意撕成几片的。他选出自己还能把握的二十几张,一一修正,整理。用面包屑擦去多余的部分,用不同型号的笔轻轻把原来不确定的线加上,用天窗采光,刷子蘸在颜料里,调出生命舞动的色彩。笔用了一把又一把,纸裁了一张又一张。那阵子,卫清说他的眼睛像画了粉红眼影。卫清是他的舍友,人不错,最擅长的就是拼图。心很细,待人热情,霍区冰刚来城里那会儿老生病,卫清没少帮他。霍区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发现眼框周围的一圈红晕,像台上旦角眼周柔软的色彩。
在美轮美奂,众所周知,年终作品评比有条潜规则,设计师只能画面积在120到200平米的景观。也就是说,虽说公园小景也好,市政建筑、图书馆也罢,或是水边小屋、乡间别墅全景,作品题材内容不限,但这些建筑的面积必须在120到200平米,否则,作品视为不合要求。据说,这规则是因为“美轮美奂”的建筑师们曾抱怨年终作品题材太宽导致众设计师风格不一,找不到严谨可行的评定标准,郭院长才制定的。但从没有人见过它的书面形式,也没有人听郭院长亲口说过。霍区冰来公司的第一天,这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就被告知了这条规则。他记得在画市政图书馆的时候,卫青绕着他的画板走了一圈,啧啧着,“不错是不错,这玩意儿我倒弄不出来,就是,实在有些太大,你画个200平的就行了,最大的也就这么大了。”
可是,这种展现设计师水平的竞技,会把框框定的那么小,那么死?那怎么发挥?怎么能看出建筑师的真实水平?所以霍区冰每次的作品依旧是园林式的恢弘,他认为这就是自己的闪光点:不屑于划定的范围,敢于突破、表现,哪怕表现得不太合理,也尽量尊重自己的想象力,这才是建筑师的血性。然而今年,明白靠年终作品无望赴西以后,霍区冰就把宝都压在《天外有天》上。他随便从一本古旧的设计杂志上描了个小景观,照着做了模型便交了上去。从杂志上描小景观,是“美轮美奂”设计师们的家常便饭,他们管这叫“拼图”,就是把各个经典作品的细节拼到一处。“可千万不敢照描原图,这可是原则问题。”
年底的时候,建筑师们常常把脑袋聚到一处,讨论今年拼哪几副名作比较入时,大家一定都得差不多,不然有的人就要被pass掉了。霍区冰大概是太累脑子短了路,或者本来对此就怀着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是描图,态度不严肃在先,又何必在细节上那么认真。所以,他只完完整整地描了一幅艾伦的作品。艾伦,一代建筑奇才,只可惜不幸英年早逝,著作等身,作品无数。这幅作品是小小的室内景观: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只有满墙的镜子和使光线柔和的地板砖。描完最后一笔,霍区冰叫住身边走过的卫清,托他带给院长秘书,自己出门打车直奔《天外有天》编辑部,他按捺不住,想去问问,他的作品,有没有入选的希望。
一上出租,霍区冰两三下就摇下了车窗,风呼呼地刮进来顶住他的呼吸。他心里想着,“又拼了一次命了,高迪,不管能不能去西班牙,我离你更近了!”路边的摩天楼在后视镜穿梭,像放着一部城市时装秀,镜头切换再切换。他闭上眼睛,任狂风从鼻孔灌入,直奔脑门,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与兴奋电击般让他想喊出声。手上的电话响了,是郭院长。他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摁下接听键,那边马上蹦出一串声音,短而尖刻,“喂,你,赶紧,来趟我办公室。”还没等他回过神,那边就挂断了。咯噔一声,霍区冰的心里突然就爬满无数恐惧的小虫,他马上让师傅掉头回“美轮美奂”,想着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院长,或者说又交了不合格的年终作品。可是,自己今年的作品是室内小景,180平,按理说应该符合规定。等等,不对,“可千万不敢照搬原图,这可是原则问题。”倏地,他像被蛇啮了,那幅作品,艾伦的作品,彻头彻尾艾伦的作品。“可千万不敢照搬原图,这可是原则问题”,嘈杂声在他大脑里嗡嗡作响,突然就天旋地转。但是,转念一想,大家都在拼凑,都这么多年了,郭院长不至于太认真吧?“他不会太认真!一定不要太认真!”一路上,霍区冰嘴里念叨的就是这句话,像念咒一样,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一般这种暗示在他身上都很凑效。
几乎一路小跑到院长办公室门口的霍区冰,贴着门听听里面的动静,“卫清,今年的年终作品,还是你的头奖。镜子、地板砖、天窗,这些,一直都是我们“美轮美奂”的特色。只有你,你一个,才能把这些元素整合地如此完美。明年院里去西班牙进修的名额,非你莫属啊。”
霍区冰长吁一口气,卫清的年终设计他见过,跟自己的没什么大区别,就是把艾伦前年跟大前年的两幅作品拼起来,年代还没他描的艾伦久远呐,自己那副艾伦,还是七年前的。那么说,今年,大家都描的艾伦了。“应该没事,应该没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调整一下呼吸,霍区冰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卫清,卫清冲他笑了笑,顺势走了出去。霍区冰本想溢美几句,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卫清不喜欢出去进修。两年前,“美轮美奂”全体设计师去了趟巢湖写生,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卫清也足足抱怨了一个月,说生活艰苦,想女朋友,吃不惯那的甜食,喝不到家里的老酒。
霍区冰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院长正从纸堆里扒拉出他那幅作品,更确切地说是艾伦的作品。他用两根指头夹起那副小景,把头歪向霍区冰,眉毛一扬,似笑非笑,“这是啥?你给我说说。”说话的时候,院长的眼睛并不看他,只是睥睨着。霍区冰的脸顿时红了,他知道,这下,他完了。以前,就听说过抄袭被发现的设计师,他们被赶出设计院,没有其他的单位愿意收留他们。因为,他们抄袭。抄袭,在建筑界一直被深恶痛绝,这一点,他怎么忘了?这一点,他忘记多久了?他记起以前师傅带着他上山写生,背着画夹子拎个小凳子,他扶着师傅慢慢走。那阵子,他们爬过多少山,画过多少景观啊。师傅最大的愿望,就是霍区冰能进“美轮美奂”设计院,他说,那是他这辈子的梦想——做个高迪那样的建筑师。那时,他们只是画画,背个饼子就是一天的干粮。
郭院长干咳一声,霍区冰被惊得猛地抬起头,思维完全混乱了。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眯起眼睛细细想想,是三年前。那时候树叶子真是绿啊,绿色像是要从叶子上滴下来,浓得化不开了。师傅送他上城来,在村里集上,还特意买了一袋茶叶让他带上,说他在“美轮美奂”接人待物用得上。师傅是怎样一个人啊,脸上的皱纹都卷到一起,褶子压褶子,衬衫总是洗得发白。村里的闲言碎语说,师傅是在上面犯了错误被开出来的。他不问,师傅也不说,他们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师傅说自己就这样老了,像树上的梨子,该落地时就要落地了。“可是霍小子,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他记得师傅这样说,“可是霍小子,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他的左眼,又注满液体了。“我的好日子,就要到头哩。”霍区冰终于抬了头,“院长,那图,不是我的。”郭院长的左嘴角不自然地往上挑了挑。他生得肥头大耳,平时看着憨态可掬,可今天,却是面露凶相。霍区冰心中充满了敌意,但他不知道,这敌意的对象是谁,是什么。往下的事,他就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郭院长并没叫他卷铺盖卷,只是把他从建筑师岗位上撤了下来。“你呀,太可惜,太糊涂了。这样,我给你换个岗位,你,去烧锅炉吧。”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外面的阳光依然晃眼。脚下沿着小路中心铺的碎石道还跟半小时前一样,会硌疼他的脚。迎面碰到同事他竟然还会笑一笑。昨天的现在,他还在办公室修改他给《天外有天》的投稿,口干舌燥了才喝一口水,实在撑不住了就晃晃头,亮一嗓子京戏。一小时前,他还叉腿坐在出租车上吹风,好像城市的建筑立在路边,任他检阅,任他剪辑。昨天,他还跟师傅通电话,说下星期回去看看他,顺便带些这边的资料回去。之前的每时每刻,他还在畅想西班牙五光十色的建筑,告诉自己,过程不就是生活本身吗?他想跟师傅说说这边的不如意,可是面对着这些不如意,他不是还在努力着,咬定青山不放松吗?他想回去那么骄傲地说,“师傅,靠自己的力量,给我二十年,会有人看见我在发光。”
他的左眼又充满液体了,这一次,他明白过来,昨天的快乐,他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再有了。他记起从前把高迪的设计图对着阳光,想让阳光穿透鱼眼样的窗子,看看室内的家居,那种傻傻的幸福,再也不会有了。他想起《罪与罚》里杀人后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桥边麻木地盯着对岸的河水跟晚霞,对自己说,“以后再不会有观赏晚霞的心情了。”“再不会有了。”他嗫嚅着。“他妈的,再不会有了!我他妈犯了什么罪!”他近乎咆哮了。他已经走出“美轮美奂”的大门,路上的行人间或瞥他一眼,又立马匆匆赶路。一切都太正常了,可是,又太不正常了,到底怎么了?
“到底,明天我会去烧锅炉?”霍区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渐渐,灰色吞噬了白色,又一点点被晕浓了。身子拖着霍区冰,像战马驮着受伤的征人,最终,战马还是停在了“美轮美奂”门口。今晚,他就要把铺盖卷从设计师公寓搬到阴冷潮湿的锅炉师傅宿舍。先前的锅炉师傅两天前过世,郭院长觉得,他这个调动不但挽救了一个失足的年轻人,还解决了整个大院的烧水和取暖问题,真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霍区冰几乎是靠着本能一步步挪回宿舍,刚推开门,卫清就喊开了,“嘿嘿,年轻的设计师总算回来了,怎么着,下馆子去了?快快,《天外有天》都打过五六次电话了,你赶紧给人家回一个啊!”霍区冰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东西,先把被子卷成一个卷,翻出床底下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截绳子捆住。那截绳子,是师傅给他的,师傅就是用这绳子,把铺盖从很远的地方卷到了他们村,这个,他知道。不然,那天他用干草捆被子,师傅把绳子递给他时,左眼怎么会充满液体?那时他还想他,他是跟师傅一样有容易流泪的毛病了。
“现在就开始收拾回家了?怎么,还带这个啊?”卫清嘻嘻哈哈地问。
“我,明天开始,去烧锅炉了。”每一个字,字正腔圆,就好像在说,“我,明天开始,熬通宵了。”语气是平静的。他又何时不是这样平静呢?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他一个人穿梭于设计院与医院,任凭仪器摆布,医生排除了种种危险的可能,他终于又正常健康地活了下来。整个过程,他硬是逼自己没掉一滴泪。师傅给他看过莱辛的《拉奥孔》,莱辛赞许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他们深切地感到痛,会哭会尖叫会诅咒,这样的人,往往可以更接近他人的灵魂,使旁人怜悯他们而不只单单对他们心生敬畏。然而他霍区冰不想做这样的人,不想要别人的怜悯,每次都自己死撑着,死撑着,撑到最后,取得胜利,这成了他的生活模式。他决不能做被生活摆布的奴隶,正因为他不是神明,他太普通,他没有权势,就更不能轻易向生活低头,决不能,低一次头就会有第二次,而他,是没有权利脆弱的,他没有权利!
直到把铺盖卷好,把盥洗用具都装进网兜,霍区冰都没说一句话。他自己一趟趟搬运零零碎碎的东西,卫清只是在旁边看着他,懵了,间或拦过他几次,都被他一把推开。现在霍区冰心头盘旋的已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心头一直有一口愤怒的火山,喷发了,火山灰湮没了自己。他必须让身体运动,停下来他的血液会冲上脑门,他的脑袋要爆了。
搬完最后一趟,霍区冰提着暖壶关上了设计师公寓的门。从此以后,这扇门将不再为他打开,他把所有欢声笑语都关在了身后,面前开启的,是行尸走肉的生活。在锅炉房的老榆树下,他用颤抖的手拨通了《天外有天》的电话,那边的声音是兴奋的,“是设计师霍区冰吗?恭喜您,您的“水上公园——水星”被我们用作下一期的封面了,正巧,今天翟老来,看到了您的设计,她说非常想见一见您,刚才一直给您致电都打不通,能请您能明天来一下我们编辑部吗?”翟老是设计界有名的大师,跟她见上一面一直是霍区冰的梦想。
“你们他妈的怎么就没早点找他?他死了!让车碾死了,让雷劈死了,让人捅了!”他啪地扔了电话,这次,没拿左手抹眼睛。他蹲下,抱住了自己的头撕扯着头发,眼泪劈里啪啦砸下来。设计师霍区冰,真的就这样从地球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跟他长相相同的锅炉师傅霍区冰吗?设计师霍区冰直到最后都只是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小人物,他有理想又怎么样?他不要命地努力又能怎么样?
叶子黄了,又翠了,翠了,又绿了。锅炉师傅霍区冰只是每天往炉里填煤,在下午稍微暖和点的日头里晒晒太阳。翟老来“美轮美奂”找过他,说他的作品很像另一个建筑师的,一个建筑才子,曾为她所深爱的。才子因涉嫌抄袭翟老父亲的作品,被取消了建筑师资格,下放到了一个小山村,从此就人间蒸发,再无音讯。“他以为他的设计生命,能延续在霍区冰身上,”看着翟老怀表中师傅装帧精美的小像,霍区冰摇了摇头,“可是他没想到,有一天,霍区冰的生活,也会变作漫无目的的流浪。”他长叹一口气,看见翟老眼中开始有了晶莹的东西,那点晶莹越扩越大,霍区冰发现,自己的心是越来越硬了。翟老是动了真感情,声音都颤抖了,“什么能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你的设计,是朝气蓬勃的,我原以为,在‘美轮美奂’这片荒原上,你可以是一个拯救者,可是,看看你……自己被自己毁掉了。” 翟老哽咽了,背过身去。一把年纪还有愤世嫉俗的泪水可淌,也算得上是幸福了。
自从不做设计师,霍区冰就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霍区冰,你永远做不成设计师了,无论怎样努力,你都逃不过命运。”设计“水星”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毛头小伙儿,能够发自内心地自由生活。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渴望。但现在,他变了,已经回不去那个霍区冰,精神世界一片苍白,剩下的只有愤怒与痛苦。这些也能在建筑中表达吗?有谁会愿意进入一栋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到痛苦的建筑?这些话,他从没对人说过,以后,也不会,包括师傅,他都不会说,他让它烂在心里,希望再没人像他这样悲哀。
现在,他只能当一个锅炉师傅,他的才气,已经全然不见了。卫清曾以领导的身份找他谈过心,入座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呀,怎么这么傻呢?你就是不承认,他能怎样?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可惜了你的才气了!”
他每年还会回去看望师傅,师傅是越来越老了,老到只有精气神还在,但有时又快乐得像个孩子。霍区冰渐渐能在师傅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师傅永远都会在梦里念出“美轮美奂”四个字,而霍区冰知道,他的失败,并没有阻断师傅的幸福。师傅说,“后山坡上那棵歪脖子梨树,梨子该落时就落了。”“师傅,像你说的,那么,就让梨子在该落的时候落吧,梨子落的时候,梨树起码已经扎稳了根。”他在心里跟师傅说。
后来,师傅又收了两个新徒弟,三个人一块儿上山,霍区冰有时给他们送饭。有时候,他也会站在近旁看他们画图。渐渐地,他习惯了在他们的画布上看到自己曾经喜爱的色彩,曾经粼粼的金波又在他的脑海若隐若现了。毕竟,这些孩子还年轻,他们,还是洁白的画布,他们,应该有梦想。
时间在村落流淌,但又像是从未流过。只是村里人发现,野山上的爬山人从两个变成一个、三个、四个、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时间还在村落流淌,可又像是从未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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