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在数着乌鸦;这份工作轻松却待遇优厚,他镇日无所事事地靠在床上,与鼓鼓的枕头和狭窄的屏风為伍,唯一的任务只是记下窗外飞过的乌鸦只数。这是环境保护局的工作,城市建设的重要指标包括监测飞鸟的生存状况。他想自己大概是编外零工,不跟那些公务员一块儿。单位里打字机卡拉卡拉的声音,纸团,要交饭票的食堂和很难到手的假条。。不用忍受这些真是太好了。唯一的坏处是没有假日,据说他们再也找不到这么尽职尽责而又小心翼翼的计数员来顶替他。但那又如何?他為自己的不可替代自豪。
每天的食物由志愿者送来,烹饪水平非常稳定,不时换个例汤。这份工作单调得像在自说自话,于是他发明了很多找乐子的方法。他记录鸦群的飞行动向,从阅览室的杂志上剪各种报道,甚至编一套以乌鸦为关注中心的城市编外动物生存管理体系。这座城市里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好的揣摩那些乌鸦的心理了,每当它们从屋檐上往下窥视他的汤,羡慕地互啄羽毛时,他就咻走它们(Shooooo!)。他们简直该给他个吉尼斯记录。
开始乌鸦并不多,他时常拿猫头鹰和黑鸫充数,来让数字光鲜一点。没说的,他们很满意,还说等考核结束给他申请个奖。后来他放心大胆地在计算时加上所有感觉起来像乌鸦的东西:从胡桃壳里剥落的苦味物质,不断勒紧的紧身衣,电流,以及黑夜里点滴到天明的制冷器。真好,他好像在数字里创造了世界上所有的乌鸦,让它们叼著破碎的布片和麻料在无数烟囱顶上飞行。再后来势头越来越好,不需要加什麼了,每天他都能数到之前几十倍几百倍的乌鸦,他激动地把阶段性成果写进记录总结里,却没有得到奖励。于是他做个了手脚,把数目降到个位,同样没有人来惩罚他消极怠工。一定是换了个无所事事的上司,不用心的小毛头,他恨得牙痒痒可是毫无办法;而乌鸦仍在增多。它们叼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包括写著不知名红字的纸片,还有看起来像腐肉的残渣。他已经疲於奔命了,请志愿者向上头辞职,辞呈一去便石沈大海: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转而去做比关心临时工更伟大的事,汤也不再改换,千篇一律。
可我没有辜负这个时代,我兢兢业业,我热爱工作,我一直注视著窗外世界的每一点动静和每一只增加的乌鸦。。。他在辞职信里一遍又一遍的写著这些,而他们以每况愈下的伙食报以回答。终於有一天,连志愿者也没来。他扒著门上的通气窗向外看,楼道里空无一人。乌鸦的翅膀声扑刺刺地响。饿。无法忍受的饿。他诅咒新换的上司,诅咒这份工作,但在意识真正涣散之前还在不由自主的数著乌鸦:它们越来越多,并且,开始从半开的窗子裡钻进来。它们不做什麼,只是聒躁得让他心烦。然后忽然有一个念头浮现了:乌鸦只吃死物。
夕阳,广场上的钟声,五感浮动着变成一团肿胀的幻影,像骨头正在把皮肤顶穿。被打碎的石灰水烧瓶在走廊地板上滴溜溜地滚着,天花板像坟墓的穹顶被阴影抬升。记忆只触及了一些碎片,就戛然而止,但这些碎片令他不理解并害怕:真的存在开始数乌鸦之前的、小房间之外的世界?他真的曾置身其中?也许他真该把自己也数进那个庞大的数字里去。不过在理出头绪之前,心跳已经停止,鸦群从房客水肿的手臂上各撕下一点什麼,陆续飞出窗外,并被剩下的窗子捕捉,写进还在继续写著的计数表里。它不需要飞得更高就可以看清这个城市只是无穷无尽的疯人院,每一幢高楼都有黑压压的空洞的窗,窗和窗汇成一张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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