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百里沙海,无花,无叶,有的只是终日的漫天黄沙。只有地狱使者和一个个失去躯体的魂灵往来其中。沙海的尽头是黄泉,也是传说中地府的入口。黄泉边上有一座奈何桥,每一个魂灵在投胎转世前都要在此喝下一碗孟婆汤,卸下所有的包袱,放下前世的恩怨情仇,忘却所有前尘往事,开启下一世的轮回。
光阴流转,时过境迁,奈何桥还是那座奈何桥,孟婆汤已经进化成了孟婆牌凉茶,由自动售货机自动售货,童叟无欺。
这一代的孟婆,已经独自在这个没有生命气息的地府一隅生活了两千年,鬼差和魂灵也只有在沙海风暴滔天的时候在此休息片刻。两千年的日出日落,两千年的寒来暑往,沙漠苦寒,黄泉凄清,所有的苦寂孤独也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为了打发这两千年的孤寂时光,孟婆迷上了打坐修炼,没什么人的时候她就照着上代前辈留下来的秘籍,潜心学习,静心研读,多年的寒来暑往,她竟也学有所成。最令她引以为豪的便是医术和占卜,前者让她名扬地府,而后者却让人避而远之。近些年,孟婆在占卜中越发地能感应到一种黑暗神秘气息,并且在不停地蔓延扩散。孟婆觉得这是魔族复苏的预兆,她惊慌失措地向所有过路人诉说她眼前所见。听众们却不以为然,大家都以为孟婆是被黄泉孤寂的生活熬疯了。只要是稍微知晓地府历史的都知道,魔族,早就在千万年前的那场鬼魔大战中全军覆没、整族灭绝了。地府之中,没有人比孟婆更懂占卜之术了,因此也就没有人理解相信孟婆。多次碰壁后,本就脾气不算好的孟婆就越发得古怪,孟婆暴躁乖张,在地府也算出了名。如今鬼帝退休,新帝继任,来去无踪,孟婆只能堵在奈何桥边。
这次,孟婆没有堵到鬼帝,却遇到了地府的一把手,崔府君。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崔府君啊,大热的天,快到我孟婆的凉茶店里歇歇。”孟婆眼尖,老远就认出了行色匆匆的崔府君。
“孟婆,我还有事,下次,下次再聊。”崔府君突然加快了步伐,神情略微有些紧张。
“新任鬼帝闭门不见,连素来以公正不阿著称的崔府君也在躲我了吗?我孟婆就那么讨人厌吗?”孟婆突然发怒大吼道,奈何桥上空突然乌云密布,整个黄泉波涛汹涌。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崔府君听罢,赶忙停下脚步陪笑道。
“我孟婆见识短浅,人微言轻,守着这黄泉奈何桥几乎就过了一辈子,你们大概都觉得我老婆子疯了。可是你们知道吗?这些年,我每天醒来,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股黑暗、颓靡、引人成瘾的神秘气息。起初只是在罗耶山附近,随后已经蔓延整个地府,它分明就是魔族的气息,近些天,我察觉它扩散的速度越发快了,似乎已经蔓延到了人间。”
“孟婆,魔族?孟婆您老念叨魔族,可魔族究竟是怎么样子的?你知道吗?您知道我是小辈,没有亲历过那场鬼魔大战,史书记载在那场大战里,住在鬼蜮的伏魔族与魔同归狱警,当年的亲历者,地府里除了早已隐居的幻境婆婆,再无第二个人。孟婆,会不会是你平日里太累,分辨错了?”崔府君摇摇头,无奈地说道。
“府君,你不觉得最近人间不太安宁吗?我听来往的地狱使者抱怨,这几年人间死于不可控因素的孤魂野鬼成倍增加,地狱使者因为要定期找他们谈话很是头疼,后来发现他们中的许多像是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照理说,孤魂野鬼无法投胎,只能是夜间在在人间游荡,会躲在哪里呢?这次地府招新,是他们摆脱厉鬼宿命的绝佳机会,可是报名者却是寥寥,你不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吗?”
“奇怪是有一些奇怪,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听说现在的年轻人叛逆,也特立独行,年纪轻轻地早就厌倦了朝九晚五,叫什么‘放荡不羁爱自由’。”崔府君有些不以为然。
“算了,我跟你聊不明白,听说这次地府公务员招聘的结果出来了?”孟婆话锋一转。
“嗨,您老人家怎么又关心起这个来了?”崔府君边说,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虚汗。
“您崔府君是个大忙人,整天忙着辨冤断案,事多忘性大。我就再叨叨两句,您知道的,我孟婆的凉茶铺子,从汉武帝登基开到现在也有两千年了,千百年来,我独自一人这寸草不生的黄泉生活,每日所见,除去一个个面无血色的鬼差就是来往转世的魂灵,熬汤是我这两千年来全部也是唯一的工作。这世间所有的魂灵投胎转世之前皆要喝上一碗孟婆我熬制的孟婆汤。现在,老婆子我老了,干不动了,你们也早就厌烦我叨叨叨了,我上个月写报告向鬼帝申请助手,鬼帝也已经批了,这次纳新有安排人接手我的凉茶铺子吧?”
“孟婆,你也知道这次招新报名的人少,符合条件的也就这三百个,笔试不合格刷了一半,面试又刷掉了一些,算来算去也就只这百十个人勉强能用,地府新帝上任,人事调动频繁,哪个岗位都需要人哪,判官、生死簿主管、地狱使者、城隍、土地、幻境、十八层地狱……”
“崔府君,你别拿这话搪塞我老婆子,多一个都没有?”
不知何时,崔府君公文包中的人员名单已经出现在了孟婆手中。
“别的我也不强求,这样好了,就把这次考试的最后一名,就这个苏宛,留给老婆子吧。”
“不行,不行,别人还好说,她不行,面试的时候,幻境司林棠觉得她对幻境的理解深刻,是一个好苗子,提前跟我要走了。”崔府君边说,边着急想要抢回名单。
“那换一个,这个张钊扬,看照片是一个帅小伙。”
“这个在上面的时候,是名校法学院的高材生,思维敏捷,专业基础扎实,口才更是了得,我们都说是做判官的料。”崔府君说着说着露出钦佩之色。
“那这个钟大川,看起来普普通通,履历平平,也不是名校出生,还在少管所待过。”
“这个啊,也是个可怜孩子,十八层地狱的狱长,慧眼识英,说喜欢他的个性,准备培养他做一名狱警。”
“真的是卧虎藏龙,都不简单呐,只可怜我这个老婆子,想找个小助手,陪我说说话,怎么这么难。”孟婆顺势哭着撒气泼来。
孟婆这一哭,奈何桥上的乌云聚拢地更多更密,霎时间风卷巨浪,滔天而来。
“孟婆,您老人家别急,呐,这不是还有一个嘛,陈菲,小姑娘很是乖巧懂事,给您当助手正合适!”崔府君赶紧翻出档案。
(二)
“哎,小宛,你看到地府公务微信公众号发的推送了吗?岗位分配结果出来了!”半夜两点,躺在床上睡得甘甜的苏宛接到备考时认识,后来迅速发展为好友的陈菲的电话。
“哦……”苏宛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小宛,你快登上去看看你被分配到哪个职位了,我……我不敢看……”电话一头的陈菲兴奋中透着一丝的忐忑。
“小菲,你好奇的话,先登上去瞧瞧,我实在是太困了,明天再说哈,晚安……”虽然理论上鬼是不需要睡眠的,但苏宛一睡不醒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是很难改。
“小宛,我被分配到孟婆手下了,我也太惨了吧,呜呜呜……”一转眼,陈菲已经穿过两个街区,用备用钥匙打开了苏宛公寓的大门,闯进了苏宛的房间,坐在地毯上哇哇大哭。
“孟婆?是那个黄泉奈何桥的孟婆吗?怎么会被分配到那里去?地府的招新公告里分明没有这个岗位啊!”听到孟婆这个名字,睡眼迷离的苏宛一下子就清醒了。
“地府里还有第二个孟婆吗?你看看,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也太惨了吧,做人的时候就倒霉,喝水拧不开瓶盖,骑自行车轮胎爆胎,上学只要逃课就被点名,坐火车趟趟误点,好不容易人品爆发,抽中了特等奖,人生第一次出国旅行,结果遇到恐怖袭击,糊里糊涂把性命交代在了异国他乡,做了三年东躲西藏的孤魂野鬼,每天只敢在午夜出来逛逛,好不容易等到地府招新,你说咱一共一百多人,偏偏我一个被分配到那个寸草不生的忘川,我怎么做鬼也是个倒霉鬼啊……”陈菲越说越委屈,眼泪就如溃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
“小菲,不哭,不哭。”苏宛理解陈菲内心的苦楚,赶紧起身抱了抱她,安慰道:“小菲,我们常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忘川虽然偏僻,但是工作就相对清闲,你不是说你到现在都忘不了在人间工作时被工作支配的恐惧吗?这下你终于有大把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而且啊,你就只有一个直系领导,你只要和孟婆处好关系……”
“小宛,你明白吗?这个职业是真正的终身制,听说这一任的孟婆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两千年了,不像幻境司,幻境使者每五百年还有一次选择投胎转世的机会,而且我听说孟婆是一个脾气特别古怪的老婆婆,我怎么这么惨,呜呜呜。”
苏宛明白正常的开导安慰对陈菲已经没有效果了,突然灵机一动道:“小菲,我前几天听白无常说啊,地府对地狱使者外貌要求很高的,只有那些颜值突出的,才有机会成为地狱使者,特别是那些小哥哥们,一个个都是温文尔雅、如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而且我还听说啊,每当沙海风沙肆虐,难以通行之时,他们都会前往孟婆的凉茶铺子小憩……”
“真的?消息属实?”前一秒还是梨花带雨的陈菲,这一秒已经露出了追星专用的星星眼,“好啦,我不哭了,怎么想,跟着孟婆也比一直做一个孤魂野鬼强,小宛,你快查查看,你被分配到哪里去了?”
“幻境司,我竟然被分到了幻境司。”苏宛有些意外。
苏宛与幻境司的缘分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苏宛死于不可抗因素。由于是黑白无常管辖地区唯一一个符合这地府招新的条件的鬼,黑白无常异常上心。苏宛在两位鬼差的忽悠煽动下,填下了报名表,入住组委会安排的考试村,安心准备考试。备课期间,苏宛深感地府公务员考试试题之变态,压力爆棚。为了给苏宛解压,白无常带着苏宛去了一次禹都夜市。
夜市在地府唯一的大都会禹都的最南面,位于平原和高山的交界,是地府夜晚最为繁华的所在,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转世投胎的孤魂,修炼多年能幻化人形的妖兽和休息日放松的鬼差常常聚集于此。十里长街,灯火璀璨。夜市所售,从古玩字画,到陶瓷乐器、流行服饰、小吃名点无所不包,人们往来交易,互通有无。
“白无常,想不到你们地府也有这么热闹繁华的所在啊!”苏宛走在街头,啃着甜辣味的鸭架满足地说。
“人间有人间的热闹繁华,鬼市也有鬼市的精彩,就说你手中的糖葫芦吧,你看这糖霜晶莹剔透,你看山楂个个颗粒饱满,轻轻咬一口,酸中透着甜,甜中带着酸!其实啊,这个是寻常野草幻化而成的。”白无常得意地说,苏宛手里还剩一半的糖葫芦,瞬间变回了野草。
“不带这样的吧,这不是欺骗消费者吗!不行,我要去找老板理论!”苏宛生气地说。
“别,那家摊主是我的酒友,都是朋友,朋友,撕破脸皮就不好看了。”白无常央求道。
“等等,刚才那个书画铺子的掌柜也说是你的朋友,那这幅所谓的微缩复刻版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不会也是幻化而成的吧。”苏宛指了指怀里的画说道。
白无常无辜的点点头,手指轻轻一点,青绿山水名画瞬间变回了一块破布。
“合着你们地府的夜市卖的都是假东西?就没有一件东西是真的?”苏宛有些生气。
“哎,鬼怪的集市要是也像你们人间那般一板一眼,你不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吗?鬼市三分真,七分假,行走江湖全靠一双慧眼,我手上的这个小瓷瓶就的确是少有的白瓷佳品。”白无常微微一笑,辩驳道。
“白无常,你又在骗人了。”此话是从远处传来的,低沉有力,余音袅袅,苏宛环顾四周,四下却是无人。
白无常突然收起了笑脸,加快脚步,闻声走进了远处的一家不太起眼的小酒馆。酒馆内却是另有乾坤。三教九流,不同属性的鬼怪聚集于此,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白无常看似随意在其中一桌坐了下来。这桌只有一个酒客。一个身着深黑色大衣的大汉在自斟自酌,他高大的背影里似乎隐藏着几分落寞。走近一看,那人却是星眉剑目,棱角分明,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无法隐藏的霸气,让人不寒而栗,但他眼角的皱纹告诉苏宛他并不年轻,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应该已经微醺了。
白无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赵辛,真是少见,你这个地府大忙人也有时间来夜市消遣,嗬,二十年的女儿红,你小子也太小气了吧,点这么好的酒,也不叫上兄弟我!”白无常说着,便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上酒,喝上了。
“你是来消遣的,我不是。”赵辛淡淡地说道,他抢过酒瓶,又给自己斟满了酒,“哟,你还有一个小跟班,小姑娘我跟你说啊,不要太相信他,白无常可不是一个可靠的人。”赵辛打量了苏宛几眼,看似是开玩笑,语气中却透着几分真实。
“我和他认识时间不长,但是不得不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他太不可靠了。”站在一旁的苏宛隐隐感受到了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气场,就插科打诨,想着缓解气氛。
“你知道的,我那时候也刚入职不久,对很多事情都不太熟悉。”白无常突然间严肃起来,面色凝重,边说边抢过酒瓶,重新给自己倒满。
“勾魂簿上真的没有其他了吗?”赵辛冷冷问道。
“我看到的,几百年前就告诉你了,出生、籍贯、死亡原因这些你都知道的。都快一千年了,赵辛,别难为自己了,该是放下的时候了。”
“放下,谈何容易,这一千年来我没有一天不问自己,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在我心头潆绕了千百万回,没错,我现在是不生不死的幻境使者赵辛,可之前呢?我因何成为幻境使者?我死之前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惟独我,单单是我,没有生前的记忆?”说到激动处,赵辛的眼角竟有些红了。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我全都记得,徒增烦恼罢了。”白无常说完,应声而倒。
“不会喝酒就别逞强,瞧,又喝醉了。”赵辛说道。
“这位大叔,您也少喝点,借酒消愁愁更愁。您是白无常的朋友,想必在地府的时间应该也不短。我有一个问题想不通,这鬼怪的夜市,假货横行,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坦然地接受了,好像还乐在其中?”苏宛问道。
“鬼怪们不睡不食,不生不死,长生不老,永恒的生命是人间的芸芸众生梦寐以求的,而这无尽的光阴于我、于他们更像是一座永生都无法摆脱的囚笼。真真假假,重要吗?消磨时间罢了。”赵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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