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
拉拉家常是一件非常温馨幸福的事情，尤其在娱乐生活非常匮乏的农村，拉家常是最好的节目。在王小虎家说是拉家常，其实基本上都是他妈妈在讲，其他人听或着假装在听。但这看似寻常的家常，却悄悄改变了王小虎的命运，但这事如果赵德芳不提起，谁也不知道，包括王小虎自己也不会去回想这些事。
第一次是王小虎读初三的时候，过端午节，几个姨娘在他们家小聚，边在厨房准备饭菜边拉家常。王小虎在门外陪舅舅和衣服打扑克。
“老三，你们家小虎要考高中吗？”大姨问，老三当然就是王小虎的妈妈。
“这么小，不读书能干吗呢？”
“听说小虎学习成绩中等，其实将来也考不了很好的大学。如果不打算考大学，上不上高中也没啥关系。”
“是嘛！但是麻烦就麻烦在他成绩中等！你说成绩特别好吧，将来也有个奔头。成绩不好呢，他自己肯定也就懒得念了。你说我们不让他念，将来不得受埋怨嘛！”
“你们家小虎可能你们从小也惯着了，明显没有小龙懂事。你们家这都过成这样了，还上学干什么呢？应该帮帮家里了！”这是二姨的声音。
“哎！他爸一直说，只要他们愿意读就想办法送。不愿意读也不强求！”
“你们这条件能想什么办法？你们这么多年，房子也没新盖也没翻修，这样子你们小龙到哪儿找媳妇去哦！也都十七八了！”
“可不是嘛！我们也急！虽然小龙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其实根本没挣到钱！现在他爸身体也不行，煤窑干不了了，其他活儿也找不到。种地又变不出钱来，真不晓得后面怎么弄。”
“小龙还小，急啥！走遍天下书为贵，多读点书肯定是没坏处的！人家好多人还花钱买高中读呢！我们这现在都这条件，三姐家穷又不是孩子读书读穷的！”这是小姨的声音。
“日子得过啊！”这是大姨的话，“你说老三从小身体就不好，这样成天在地里拼命干，要是瘫了，指望谁呢？小龙他爸死忠诚出死力，能干啥？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大姐，你这说得啥话嘛！”小姨有点不高兴，“三姐自己有主意，小龙也好小虎也好，命里他就注定要吃读书这碗饭也说不定呢！我们家小凤，那学习比小虎还差，她爸还天天鼓励她好好读书呢！我们家条件不也那样嘛！她爸在外面打工，去了很多地方，人家老跟我说想把小凤他们送城里生活去呢！人往高处走啊！”
“命里只有三把米，走遍天下满不了升！老四，你们那是说梦话呢！到时候有你们两口子苦吃！”大姨说，“我家三个呢，如果他们都要上学，我们现在的日子还能过吗？再说了，现在两个大的都成家立户了，不管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们做为父母的义务都尽到了。后面得靠他们自己想办法。如果他们没房子、没媳妇，打一辈子光棍，怎么办？”
“是哦！”王小虎的妈妈说话了，“大姐说得是啊！人啊都是命，你说我们家和他们老王家，世代农民头子，祖上都没这福德！我也不想那么多，能念到哪儿是哪儿！他自己要是提出不念了，算他孝顺我们了。”
正如初中语文老师所说，王小虎其实悟性不差，学习态度也不错，成绩老是中等，其实根本原因是他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学习？学习有什么用？但是爸爸还是让他参加了中考，结果顺利录取，然后家人一商量，反正考上了，就读呗！所以他顺利读了高中。
王小虎读初三时，家里开始给哥哥王小龙说亲，前前后后托媒公媒婆贱一个镇上方圆几个村都跑了一遍，但是最终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了，家里条件差占大多数，于是妈妈老是数落爸爸没出息不挣钱，有时候也数落王小龙太憨厚，不知道在外面打工骗一个，有时候还牢骚说王家祖坟没埋好，总是那段时间家里气氛特别不好，经常争吵。
高一寒假放假回家，王小虎走到家门口打时候，正好哥哥在和妈妈理论。
“凭什么我自己的花销都是我自己挣，虎子的学费什么也都指望我呢？”王小龙质问妈妈。其实王小龙平时是很温驯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这次理论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王小龙想和村里一个寡妇好，被家里人坚决反对。虽然不是大吵大闹，其实已经算是吵架了。
“这不是你爸没出息，挣不到钱吗？虎子他不说不想上学，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前面说不要他念书了，你和你爸都说让他念，怪我吗？”妈妈自然不会服软。
“问题是，我们家这样的条件，人家春香愿意已经不错了，你们还嫌弃这儿嫌弃那的，你们就是想我打光棍！”
“我们不是一直在托人给你找合适的吗？哪怕你从外面带一个回来也行啊！春香是什么人，我们红旗村哪个都晓得。她泼辣蛮横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她命里克夫啊！”
“那是迷信！不管春香，你们自己想想看，现在我们集中精力送虎子读书，他如果考上大学，至少还得六年，过了这六年，我多大了？二十八九了，哪找去？明显就得打光棍！如果虎子没考上大学，他也要娶媳妇了，这么差的条件，就算我找到媳妇，估计虎子就得打光棍！你们不想想，你们还挑个屁啊！你们要绝后！”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春香已经有个娃子了，你给人家养活人啊！那还不如绝后呢！”
“还可以再生一个啊！”
“她要是个女儿也还好，她现在是个儿子，将来如果再生个女娃子，按计划生育的政策，你还是绝后了吗？反正都是绝后，何苦要给人家养活人呢？”
“那你们就当没生过我不就行了！反正还有虎子！”
“说了半天，就是你不想管虎子噻！我和你老子还没死呢！虎子我们还管得了。大不了不让他读书，让他出去打工！”
“打工有什么用？将来他怎么成家？你们不转变想法，死脑筋，最终照样得绝后！”
“绝后是我们的造化，也是你们的命，不能怨天怨地！”
母子俩一言一语地理论着，王小虎蹲在门口听着，也不知道是进去打断他们好，还是悄悄走开，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理论逐步发展为争吵。
“什么叫命？你们本事不行，名堂不少。作孽自受！我们什么条件又不是不知道，还穷讲究。春香人家也是好多人想跟他结婚，好多条件很好的都托人上门找了好几次了。人家愿意跟我，已经不容易了！而且我上她的门，咱家的房子、土地，所有东西我都不要，都留给你们。而且将来生的一儿半女，都跟我姓王，我上人家的门还是倒插门，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还不是修来的福份？”王小虎如果一连串说很多话，就说明他已经很生气了。
“是那个臭婊子教你说的吧！”母亲作为农村妇女，脏话肯定是说来就来，“她前面那个男人怎么死的，就是被他克死的，被他气死的！”
“他男人在煤窑出事故，意外！怎么可能是她气死的呢？”王小龙觉得母亲有点蛮不讲理，“春香虽然泼辣，但是勤奋能吃的苦，做事利索，做事处事也通情达理，不就是男人死了成了寡妇，你们凭什么要骂那难听的话呢？人家跟我们无仇无怨！你能留点口德不！”
“春香的事，你就死了心吧！除非我和你老子都死了，要不然你想都莫想！说再多也没用。虎子上学的事以后你就不管了，如果他要上学，学费我跟你老子去借，完了我们慢慢还，我们还不起就他后头自己挣钱还！”
“你莫往虎子身上扯话行不行？我不是嫌弃虎子上学读书，我是恼火你们不为我们打算考虑。你们生了我们，又不想办法教我们过好日子，何苦生我们让我投错胎受苦呢？这事跟虎子没关系。你们以为在外头打工那么好玩的啊？没文化、没本事到哪儿挣钱？还是得下煤窑，还不是有可能送命！我跟你们说春香的事，也是要听你们的想法，看你们到底是咋为我们弟兄俩打算的。弄了半天，你们没有打算，还这不行那不行。现在这情况，我可以不和春香结婚，你们想办法给我找个媳妇儿成家也行啊！”
“这几年我们不是一直在托人找着吗？”
“结果呢？嫌我们穷？嫌我老实？嫌我们有弟兄两个？反正就是不行。那后梁子的那家，女儿都丑成个屁了，还牛逼哄哄！这样找有用吗？你们给我找的那些女的，哪个跟得上春香的人才？”
“那就是个婊子！是个寡妇！还人才？我看你是叫那狐狸精迷了魂了吧！”
“算了，懒得跟你说，没得素质！反正我的想法就是这样的，虎子上学的事我从来没说不管，我们家穷是穷，但是虎子就算上学也不会更穷到哪儿去！就算虎子不上学读书，我们也富不起来！”
“你说得好听！这两年，我们所有的钱都花在给你说媳妇儿了，在外面打工挣了几毛子钱？还以为这个家都指望你着呢？不都是我扯公脚盖婆脚支应着。我们王家祖坟没埋好地方，读书能有什么出息？当皇上啊？虎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和你老子上辈子作恶，这辈子遭报应还债呢！”
说着母亲哭了起来。
“哭啥哟！”王小龙近似哀嚎，“我答应春香，也是为了你们考虑，为了我们这个家考虑呢！房子没有、钱也没有、地也没几亩、也没技术本事、也没有社会关系，要啥没啥！现在这形势还不明显吗？像春香这样条件，能愿意跟我，就算祖宗保佑了！这也不是啥坏事，再说了，我不一直是跟你们商量的嘛！”
“说得好听！春香是什么人谁不知道。你这个老实坨子，明显就当牛使呢！你以为你有福享啊？不要彩礼，上她的门？哪有那么简单！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愿意跟她好，就当没我这个娘就行了！”
“算了，你当我没说！”王小龙打算放弃说服母亲，“小龙上高中了，既然上了，我们就应该做好让他上大学的准备！要不然高中读了跟没读一样！”
“你爸也说了，要是他考上大学了，可不得让他上啊！真是作孽啊！”母亲叹息说，“现在种地也养不活人了，打工也没得门路！不读书也没得用。读书也是浪费钱！我好几次想跟虎子说出去打工算了，又不忍心！他学习中等偏下，考也考不上个好大学，出来照打工！”
其实听了家人真实态度，王小虎压根就没心思上学了，但是他还是混到了高中毕业，也参加了高考。考试成绩还不错，超出了当年理科二本线30多分。高考结束后，他约同学去打工了，没有把成绩告诉家人，家人也没问，他也就没有报考学校志愿。当时他家没有电话，家人也从来没参加过学校家长会，连班主任姓啥都不知道，所以想瞒住家人太容易了。
“你为什么不报志愿还要参加高考？”没报志愿的事，王小虎跟赵德芳说了，赵德芳不能理解。
“我想证明，我不是考不上大学，我是不想上大学！”
“不懂你啥意思！”
“反正一点，你千万不能告诉老师我家住哪儿，也不能帮老师捎信之类的。只要你不说，我高考分数的事，我家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家送你上大学其实是送得起的！你妈为给你哥找媳妇，出手大方得很呢！说明你家还没穷到你说的那个份儿上！”
“那是没办法，不是有钱！”王小虎也懒得解释太多，但后来事情还是出乎意料，班主任见联系不上，就帮他报了志愿。后来他竟然收到了大学通知书，还好通知书是赵德芳帮他从邮局带回来的，家人并不知道。
王小虎一起打工的同学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准备上学，他也就一起回家了。赵德芳悄悄把录取通知书给了他，王小虎本来要撕掉，但是终究不忍心，在屋后的山梁子上纠结了很久，还是把录取通知书扔到了山崖下面去了。
家人听说王小虎没考上大学，多少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开心的，不纠结了，便安心计划托亲戚带王小虎打工去。但是王小虎突然说，他和赵德芳谈恋爱了，说是赵德芳无论将来情况如何都愿意嫁给他，他不跟亲戚到别处去打工，要到赵德芳读大学的城市去打工。为了这事，虽然赵老三跟他们闹得很厉害，但是母亲还是同意王小虎的决定。
“现在社会不一样了，只要芳愿意，赵老三也没脾气，你跟着芳也挺好的！等将来毕业了，能结婚成家也挺好的，没考上大学，但是能娶到大学生，也是一件光荣的事。”母亲还想得挺好挺美气。
可不巧的是，王小虎扔掉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放羊的同村小孩子捡到了，见上面写得是王小虎的名字，以为是不小心丢的，还专门送到他家来了。
得亏当时王小虎在家，便收下了，家人也没问是什么东西，那小孩子也没看懂，因为通知书是装大信封里面的，小孩子很实诚，没打开看。有了这次教训，王小虎为了避免再出幺蛾子，把通知书撕了，扔到了茅坑里头。
回想起这些往事，王小虎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赵德芳站起来问。
“上天给了我三次机会，让我重新选择命运，我都没在意，我现在想想都佩服我自己啊！”王小虎叹了口气。
“你还是后悔了！”赵德芳看着他。
“算是吧！”王小虎不敢直视赵德芳的眼神，起身准备往回走，“其实后来我在我家菜地还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碎片了！说实话，那通知书质量真不赖，在茅坑里头泡了那么久，上面的字还能看清。”
“我会好好念完研究生！然后回来当老师，不让你这样的闹剧重演！”赵德芳很认真地说。
“闹剧？我那怎么能算是闹剧呢？”
“如果你的儿子做了你这样事情，你知道了会怎么办？”
“我会捶死他！”
“是不是？我现在想想都觉得荒唐，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劝你呢？还帮你隐瞒！”
“但是就算我爸当时知道了，也不会捶死我的。”王小虎笑了，那笑声中终究透着一些悲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