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收工时已经是月亮升起的时候,全身上下泥浆遍布,路过那条小溪时,不再像来时一样从特意铺在河床里的那几块大石头上跳过去,而是故意从流水里蹚过去,为的是洗刷脚上的污泥。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回到了四合院里,已经是饥肠辘辘,但还不能忙着到食堂充饥,而是要先忙着到澡堂里洗澡,说是澡堂的话,也是往澡堂上贴金了,因为所谓的澡堂,无非就是墙壁上安着几根连笼头都没有的水管,不用时就用削过的木桩插进管道里将水堵住,不让水哗哗地流出来发出响声,洗澡时只要将木桩一拔,就可以冲淋浴了。在那里,水可以毫无节制地放开用,因为所谓的洗澡水,其实也就是从队部后面果园的水渠里引进来的水库水,水渠的源头是大队部侧面后山上的一个大水库,水库的蓄水量很是充沛,所以水渠的流水常年不断,终年不息地一直流经沿途的大队,不知这条水渠里那些欢快的流水,究竟洗刷了多少人的尘垢?抚慰了多少人的疲惫?荡涤了多少人的灵魂?滋润了多少人的情怀?又浇灌出了多少收成?
饭堂里的伙食的残忍程度,会让人们在进食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忆苦思甜,一年四季千篇一律的米饭也就不说了,连菜也是千篇一律的一成不变,一年到头几乎就是两种菜在轮流坐庄,莲花白、空心菜,且没有油水,像煮猪食一样地用一口大锅地煮熟即可,盐倒是管够,可惜吃不了多少。菜是大队菜地组的土特产,米也是本大队稻田里的收成,是名至实归的自产自消,虽然菜的单调,以及不需要任何烹饪的手艺,实在是令人大倒胃口,难以下咽,但好在雪白的大米饭是本队的特产,这种优质米运往别处绝对成了特供,所以用盐巴拌着特供米饭也能进食。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刚下队第一天第一餐饭的那种感觉,当盛着特供米饭的大桶才一抬进食堂时,在看守所里吃了快三个月老仓米的我,竟然闻到了一种久违的大米饭飘香,所以,我吃第一餐饭时,竟然在不需要任何菜来佐食的情况下,吃了满满的两大碗,那种记忆犹新的感觉,令我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一经回味,顿觉口舌生津。
可谓是“舌尖上的漠沙”。
可惜的是仅仅几天后,就再也吃不出那种满口醇香的特供感觉了。
要出工头的晚上是怕得睡不着,出工之后的第一晚上也是恐惧得睡不着,虽然疲劳过度,但难以承受的劳动强度和无法适应的恶劣环境,让躺在床上的我细思恐极,吓得整夜都不敢合眼,不寒而栗中,竟然又迎来了那来自地狱深处的刺耳钟声。
又一个载满苦难的日子开始了。
因我们第一天的秧栽得实在是惨不忍暏,所以,必须要拨了返工重栽,为了抢时间种完同一片十四亩的大田之后统一换工地,所以,统计刘仕林在分工时,不再分配我们几个新人再栽秧,而是让我们拿着畚箕拔秧、供秧。我们以为拔秧总该会比栽秧轻松了吧,最起码可以随心所欲的把腰杆理直气壮地伸得笔直,也不需要再偷偷摸摸地搭什么“秧架子”了,谁知,拔秧不招凶,只是要注意不要把秧苗拔断,拔起的秧苗必须在田边水沟里将秧苗根部的泥巴漂洗干净,才能送下田里放到栽秧人的身后,漂洗秧苗根部泥巴的目的,是为了让栽秧人在用左手分秧时好分,不粘连,不会影响到栽秧进度。但供秧苗就招凶了,因为田埂又窄又长,而供秧人来来回回的无数次奔跑,那不穿鞋的脚掌已经是将田埂踩得奇滑无比,像泥鳅一样,让人难以落脚停顿,稍微一不留神就会滑进秧田,严重影响了供秧的速度,也就等于是影响到了栽秧的进度,这种时候,在田埂上跑得越快,反而趉稳、越安全。
我们几个新人经常是在力不从心中,因秧苗供应不上,而被统计、保卫骂得想回嘴,但看看旁边的干部又不敢。
来来回回的供应秧苗也是一项技术活,那就是窄窄的田埂只容得下一人行走,秧栽到田中央时,就给供秧人制造出了一个大难题,那就是,送秧的刚要踏上田埂往里送时,田埂上经常又会有刚将秧苗送到的人折身返回,这种情况如果停下来等的话,就会使得送秧的速度大受影响,无计可施的我们几个新人,就只能是干瞪着眼在骂声中停下来等对面的人走出田埂,而老在的却对迎面而来的人视若无睹,仿佛对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双方依然马不停蹄地在窄长的田埂上小跑着,就在双方交汇时,你会看到他们在相互的默契配合之下,十分巧妙地完成一个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那就是,两人在即将碰撞到的那一刻,会同时一人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对方的腰部,然后来一个漂亮的旋转,再然后,彼此之间擦身而过,互不影响,依然还是,来的来,去的去。
中午收工集合站队点名时,老在的陈维良(个旧人)突然指着向以灯的腿肚子惊叫了起来,我们顺着陈维良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条近乎筷子长的蚂蟥叮咬在向以灯的小腿肚包上,蚂蟥吸血已经是吸得整个身体像充满气一样的鼓了起来,一条淡淡的血迹顺着蚂蟥叮咬的地方正往下淌,向以灯忙着用手去扯蚂蟥,谁知,怎么扯都扯不下来,陈维良说不能扯,然后边说边迅速将往自己的手掌心吐了点唾液,就用手掌去拍打那条吸血虫,被拍打的蚂蟥突然像被诅咒似的,从向以灯的小腿肚包上跌落到地上,向以灯急忙用手去按伤口,但陈维良说不用按,蚂蟥在叮咬的时候,会同时分泌出一种具有止血、止痛功能的麻醉液体散发到被叮咬的地方,所以才会导致被叮咬之人不会感觉到有丝毫的疼痛感,于是,贪得无厌的蚂蟥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吸特吸。果然,向以灯松开手后,伤口处没有鲜血流出。
这个时候,老在的卢光(四川人)捡了一根树枝,用砍刀将枝条的一头削尖,然后捡起地上的蚂蟥,用削尖的枝条顶在蚂蟥的尾部使劲一推,一股暗红的血流像是从注满了血的注射器里推出一样,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的血弧,再看那条蚂蟥,已经被削尖的树枝捅得像一个被翻转过来的安全套。卢光随即用砍刀将蚂蟥剁成酱泥,摊在一块石头上暴晒,说是要等这些酱泥晒干之后将它烧成灰,以绝后患,要是不烧成灰的话,那么,蚂蟥生命力的顽强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即使是被挫骨扬灰,剁得再碎,晒得再干,但只要一遇到下雨和水,就会神奇的又复活过来,而且,有多少碎屑,就会繁衍出多少条小蚂蟥。
这堂现身说法的生动一课,让我从此长时间都生活在蚂蟥的阴影中,以致后来一看到水田,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类似于从注射器推出来的半圆血弧。
七
由于栽秧、拔秧、供秧的改造效果实在是太过于糟糕不说,还拖了后腿,于是,第三天分工时,刘仕林毫不留情地让保卫姜勇带着我们几个新人,和几个老在的栽秧慢手,到其它尚未栽进秧的大田里送田肥,定额任务是每人每天200担,新人的定额是百分之八十,160担。
所谓的送田肥,就是将工具房对面牛厩门旁那一大堆牛厩粪运送到田里,那几大堆牛厩粪是平时就由驻外的养牛人一天天出出来捂在那里的,是日积月累的见证,并非朝夕之功。而现在的我们要将这几大堆日积月累的见证,用一桹扁担两只畚箕,再加上自己娇滴滴的肩膀和必须健步如飞的沉重脚步,将它们赶尽杀绝地全部移形换位到大田里。所有送下大田的一担担牛粪,并不是让它们在一个统一的地方安家落户,而是要先送到大田的最中央,一畚箕一畚箕地按标准倒缷,一畚箕和一畚箕之间的间隔距离规定为一米最佳,一边倒一边退,从里往外循序渐进,扩散退出,直至所有秧田都送完厩肥。
从牛厩到秧田之间的距离长短不一,有远有近,最近的几块秧田只有几十米,而最远的足有七、八百米,一个来回就是一公里多的路程,而每天的定额是毫不留情的160趟。
栽秧、拔秧、供秧时,我们几个新人的劳动成绩大同小异,差别不大,我之前还在心里暗自得瑟,你这几个自称从前在就在家里干过农活的,怎么也会和我这个从未握过锄头把的差不多呢?但送肥工作才一开始,我和他们的差距立马显现,这种明显差距主要是体现在下到秧田里的时候,在旱地上差距还不明显,因为我的肩膀再是娇嫩,但担负一担牛粪的重量还是能够负载得起的。一踏进秧田,我的双脚就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潜伏已久的“佳绿肥”无处不在,外处险象环生,于是,我连挪步都成了问题,自己仿佛是患上了肌无力,连行进的功能都丧失了。而那几位,不仅是可以在步步惊心的秧田里行走自如,贺红友和一位姓刘(名字已记不得了)的贵州人,竟然可以在秧田里来来回回地一路小跑,举步维艰的我目瞪口呆的站在秧田里,心生嫉妒地看着他们两位的不俗表演,只见举重若轻的他们在田里轻松自如地来来回回,落脚之处会快速地绽放出一朵朵小水花,转瞬间凋谢,又转瞬间盛开。那一刻,我不脑海深处不太丰富的词汇库里,也在瞬间催生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词汇:足下生花。
收工时,刘仕林公布全中队每个人一天的劳动成绩时,我们几个新人我的成绩最差,连当天一半的任务都没有完成,就是没有完成任务的,也差得不多,而同一天入所的贺红友和那个姓刘的“小贵州”,却三天以来第一次超额完成了任务。
该死的统计刘仕林在公布完当天的成绩之后,就闪退到旁边让干部作当天的评论。
出乎我意料的,慈眉善目的雷队长并没有像我设想好的当众羞辱我一通,甚至连重责的话都没有一句,只是和风细雨地说:“李正方,明天要努力啦!”
我立马回答:“是!”
疲惫不堪的我自己都暗自吃惊,我怎么还会有力气作这么洪亮的回答?
雷队长仁慈的态度,让我事先做好被责骂的心理准备,没有派上丝毫的用场。令我费解的雷队长,在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神圣了起来。
走在收工的小路上,我心里在暗自嘀咕,该死的刘仕林,明天千万不要再分我送田肥了。可是,我同时也在扪心自问,你栽秧栽不成,供秧供不成,送肥送不成……你自己说说看,你干什么干得成?
是啊!偌大个漠沙农场,我干什么干得成?
在怀疑自己的诸多自问里,我又“不自量力”地自我安慰道,要是让我做统计,我一定做得成。
当统计这种好梦,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可望不可及,那种比例,百分之一都达不到,无异于是沙漠里的海巿蜃楼,如同是现在正在做的“中国梦”。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这是拿破仑说的。
“不想当统计的劳教不是好劳教。”
这是李正方说的。
当晚,我竟然在暗无天日的恐惧中意外地沉沉睡着了,但这不是去做我想做的“统计梦”,而是几天以来的严重失眠,让我的身体已经抵达到了极限,刻不容缓地必须需要睡眠来调息,否则,我将面临虚脱。
熟睡到半夜时,不解人意的内急把我急醒了,睡在高台床上的我一下床就惊觉到,怎么自己的双脚竟然不听自己的使唤了,连下床都倍感艰难,双脚才一落地,仿佛是又下到了秧田里,连挪步都困难,我挪到宿舍门口,按规定对着四合院里的值班人员喊了一声“报告”,在得到同意之后,我艰难的扶着墙,如同在秧田里行进似的来到了楼梯口,下楼是双手抓着铁栏杆滑行下去的,解手回到一楼的楼梯口,面对拾级而上的台阶,我已经无力迈步了,只好停下来稍做小息。
这时,我借着院内昏暗的灯光,看到了旁边墙壁上的那块黑板报,上面正是我的“杰作”,那是一星期前的事情,正处于集训期间,是负责教研室的民管会学习组组长聂峰,发现我写的字还不错,说是为了让我不用在烈日炎炎之下操练队列,出于照顾,特意安排我到此涂鸦献丑,当时我觉得自己出黑板报时发挥得并不好,心里还心生愧疚地感觉到对不起人家聂峰。但此刻看上去我才发现,原来,我写的字还真的是有几分看样,可是,为什么此刻的我会有这种自我感觉良好,又恬不知耻的感觉呢?我想,可能是我现在的手在捏过秧苗,刨过牛粪之后,自己都觉得已经是有辱斯文了,不配再写像黑板上的这种行楷和隶书了,所以,才会将之前的种种不满意,现在竟归纳成了一种自我陶醉,自我满足。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看看自己那双已被田水、牛粪浸淫得肿胀起来有点变形的双手,顿时,忍不住悲从中来。
在院内值班的正是和我私下做好交易的那个,他看我止步不前,走过来关心地将我扶到二楼的宿舍里,又把我扶上了我那张令我很是讨厌的高台床。
上床之后,我转眼间又进入了梦乡。
熟睡中,刺耳的钟声将我从美妙的睡梦中敲醒过来,又残忍地将我送进了现实的噩梦之中。
起床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肿胀得连拖鞋都穿不进去了,幸好室长陈维良将他的那双大拖鞋换给了我,否则,我就要赤着脚出工。
到了工地上一分工,那个天杀的统计刘仕林,再有几天就要走的人啦,却绝不心慈口软,又毫无怜悯之心地将我们又分了继续送田肥,那一刻,我感到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天塌地陷之中,怀疑人生的劳动又开始了。
这一天我的表现比头天更糟,首先是我已经不听使唤并肿胀起来的双腿,让我身陷绝望地感到前方风雨凄迷,其次是我已经对改造未来丧失了之前的那种信心满满,特别是连田埂都爬不上来的那一刻。
那天送肥的是一块大田,又是端头,大田的两面是茂密的甘蔗地,一面毗邻着另一块大田,另一面是道路,也就是下秧田的入口,除了入口,三面都是一米多高的田埂,而送肥送了快要扩散到田边时,将粪肥倒缷之后,返回的出路只有两条,要就是从面积二亩多的大田那头,从水田里艰难的挪步返回,要就是爬上一米多高的田埂从田埂上轻松返回,对于任何人来说,从田埂上返回无疑是最佳选择,特别是于我这个在田里举步难难的人。因为从田里返回既艰难无比又影响任务,可是,缷了粪肥的我却无力再爬上那道一米多高的田埂,我揪着田埂上的杂草,拼命爬了几次,结果,凡是手能够得到的杂草都极不不配合我,宁愿被我连根拔起,要就是被我拦腰揪断,真是宁死不屈。总之,仅仅只是一米多高的田埂,但那一刻对于我来说,竟然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那种无奈的感觉已经不止是在怀疑人生,而是生不如死。
万念俱灰之中,我的目光停留在了近在咫尺的甘蔗地,一个从未产生过的想法顿时大胆地充满了我的大脑,那就是:逃跑!
我只要伺机一钻入眼前茂密的甘蔗地,那么,十秒钟之后我将从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逃跑!天无绝人之路,唯有逃跑,才能摆脱这无穷无尽的茫茫苦海。主意一定,本来已是软弱无力的我,顿时全身上下像是僵尸又被还了魂,浑身充满了跃跃欲试,蓄势待发的活力。
我不由自主地瞅了几眼离我二、三十米之外的那个保卫,开远铁路局的姜勇。
那一刻,命运把我置身到了风最尖啸的山谷,浪最险恶的悬崖,和落日最凄绝的沙漠。
可是,任我怎样努力,我始终都无法爬上那道已经是没有了杂草再供我借助的田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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