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干净残留在指尖上最后的一点白糖渍后,我意犹未尽地捻起透明袋子里最后一颗山楂球——廉价的包装和不够完美的色泽,在腹腔深处某种欲望的纠葛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由于同类商品之间的挤压,它已经有些变形,圆润的躯体此时却像是一颗还未成型的骰子,沾满了浅白的糖粒。红色的本体在白色下面掩藏着,我盯着在指尖摩挲下已有些发软的圆形物体,嘴角蔓延出山楂特有的轻微酸意。几颗白色泛黄的牙齿从张开的嘴唇间不动声色地浮现,咬碎,咀嚼,然后沉湎。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在无人的夜晚,哦不,是深夜,一个人静静咀嚼食物了。与常人借由集体情感品尝美味不同的是,我更喜欢在没有人陪伴的时刻对眼前的诱惑进行着只属于我一个的凶猛攻势。不需要在意因为囫囵而导致的尴尬,也无需介怀嘴角沾着的残渣汤汁成为今日形象绝妙的点缀。
我极其迷醉于包装袋撕开的瞬间,纤维断裂时微妙的音感之后,出现在你面前的,是诱人的颜色,味道,和意淫的味觉盛宴。就像是油画里绝美的娇艳女性,撇开束缚的画框,玳瑁色;闭眼,已能听到她象牙裸足与地板轻扣时的回响,腕上轻微浮动的铃;袋子的一角被完全拆开,睁开眼,她薄如蝉翼的缦纱拂过睫毛,一幅姣好的面容终于完完整整地呈现,声色之间,美妙不言而喻。
撕扯开一袋又一袋印着彩色字体图案的包装,我的手已经跟不上双唇间那条名为舌头的物质的急切呼唤,它挑剔的眼光令我有时感到十分为难,不知道是先满足胃部痉挛的饥饿感,还是细细嚼碎嘴里的乳酪肉松亦或是蔬菜里令人难堪的丝质纤维,让它身上覆盖的数以万计的味蕾享受极为短暂的升华。
我感觉在左边偏下的腹部,那个叫做胃的器官,已经容不下它主人的种种念想——它的胃壁在短时间内被急剧地撑大,深蓝色抑或是浅粉色的血管在粘稠的表面或许已经清晰可见,膨胀着,翕动着,挤压着周边的一切事物,然后可能会忽然炸裂,带着食道里还未完全消弭的欲望,濒临绽放。
我知道,这是自己压力过大的恶果,不愿和别人倾诉,更不会学着用狂欢消解愁苦,就只能选择最直接的方式,通常,这也是最暴力的抉择。
尽管一位好心的朋友告诉我,这会长胖的,而且是疾速而没有节制的,我仍然坚持着这样伤害自己的行为,而且似乎愈演愈烈。
当然,疯狂之后,最寂寞的孤独,则是一整夜漫无边际的折磨,每一次失眠的翻身,都是胃部和柔软床单碰撞的阵痛,它们相互接触着,呻吟控诉着我的暴行——嘴边的曼妙你享受过了,生理的痛苦却要我们来承受!
终于,我开始不满足于仅仅吃掉那些被定义为“食物”的东西了,矜傲挑剔的我开始把好奇的目光转向其他领域,以寻求更大的刺激。
不会熄灭的夜城里绿男红女不会熄灭的欲望之火在酒杯里反而愈发诡谲,他们的虚伪笑容在商店橱窗上反而异样的妖艳,酒足饭饱后长长的嗝声里飘散出鸡尾酒与暧昧混合的味道。这样的猎物虽然外表鲜艳诱惑,它的味道终究是不如我闲下来时最常随意撷取的山楂球,它们在我的嘴里破碎成苦涩辛辣又带着腥甜的气味,有时甚至让我忍不住呕吐。
我的朋友都问我是不是最近常去酒吧,他们竟从我沾染的酒腥气里做出这样滑稽的推断,我只是个观察者,观察者明白吗,观察酒吧里那些形状各异的艺术品,观察他们如何把一个夜晚整个吞进胃里却波澜不惊。我总是气急败坏地解释,然后是一声嗤笑。他们笑着用手轻轻放在鼻翼两边,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臭气,每逢这时,我便会知趣地走开。
以前我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在密集的食堂人群里听餐盘碗筷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听着这样不规则的乐声,我只觉得安心和,仿佛未曾开饭就已经胃部充盈;后来,有那么一天,我看着人群一点点散去,桌上的残渣油渍透着光,然后被残忍的抹布一抹而去,在泔水桶里与千千万万的同类相聚。喧嚣杂乱的声响过后,是万籁俱寂的平静,我坐在空旷的食堂里,手边是一双沾染过汤汁已经有些干涸的筷子。从此之后,我开始痴迷于这短暂的平静,就像幼童青睐于突然的礼花巨响后,遗留在空中还未散去的绚烂痕迹。那种绝响,是不可逆的孤独,包裹着热衷于蚕食寂寞的我,就像是童年的密语覆盖住整片耳膜,然后呼的一声彻底消解,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你,你已经长大了。
我端着自己出门必带的酒杯(我知道你们又要说我做作),高傲地走出朋友的居室,胃里传来罪恶的呼唤——“我饿了”“我饿了”。它叫唤着,我也叫唤着。
是时候再找点吃的了,毕竟在心灵空虚的时候,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肚子嘛。
我甜蜜地笑了。
前方不远处,是新开在街角的歌厅。
它略显浮夸的门面灯火,在我的酒杯上泛起诡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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