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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炖马靴》之三
迟子建写的《炖马靴》,语言极美。单用诗意美来评价,都不能充分地囊括她的语言特点。其中的浪漫主义色彩、富于童心的想象力用于修辞的绝妙、以及拟人化的狼世界,读起来感觉作者用灵性之眼,神来之笔,带领我奔赴一次珍贵的回忆之旅。
小说的语言,原本是作品与读者亲近的关键媒介。我曾反思,有的小说我读不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喜欢语言。
语言是文章的“盖面菜”,是作品留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我们四川话说“盖面菜”,就是最体面最漂亮的菜,用来撑门面的,盖在所有内容物之上的那块菜。比如“蒸烧白”的盖面菜,一定是一块刀工最好,切得最大、肥瘦最均匀的三线肉。最漂亮的一片肉往往放在这盘菜的最上面,盖住下面切得不好的、稍微有点碎的其他五花肉。
如果小说一开头,就让人感觉语言佶屈聱牙,食难下咽,那么,还等不及读者继续去领会其深刻主题、唯美意象,这篇小说就已经被束之高阁了。
作者选用父亲的口吻来讲述故事,这个角度很巧妙。
首先,父亲的视角比其他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有更丰富的感情色彩。父亲既是东北抗联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观察者,又是回忆者、记录者,他必然有他主观看法,但也尊重客观历史。以他的视角来讲述故事,比别人的视角更有说服力。
其次,在父亲讲给女儿的故事中,必然有浓厚的亲情色彩;讲述的语言生动有趣,透露出童心童趣。而且在每一年的特定时间反复讲述,也有革命传统教育的意义。在反复讲述中,让“我”一年比一年长大过程中,越来越深地领会那个事件背后潜藏的深意,关于人性、兽性、侵略、霸凌、战争、罪恶、报恩、善意等等思考。
第三,用父亲的口吻来讲述,就避免了宏大叙事的惯常套路,反而以平常战士的亲身经历,用耳目一新的小角度,照见历史的地震之下人和人、狼和人的关系变化,以及命运转折。
全文没有一句高调张扬的语气,读来都是淡淡地回想,默默地反思,有痛苦纠结,有矛盾挣扎。当一个小人物投入一场保家卫国的殊死搏斗,就像站在山脚下仰望山顶,凭着一腔热血和善意,出于人性的本能必须同自然斗争,同敌手斗争,同野狼斗争。同自身的软弱畏惧斗争。在一系列的斗争中,因为“仁善”而产生了一些奇妙的缘份,在“父亲”年老后回忆起来,总要仰天慨叹一句:人呐,得想着给自己的后路,留点骨头!
一句很平实很生活化的比喻,却满含深意,道尽了父亲为人立世之本。这是全文总结,是点睛之笔,也是作者语言的典型代表。“骨头”暗喻了善意、博爱、以及对生命的敬畏,说得形象生动,很有亲和力。不得不说,小说中这样的精彩比喻比比皆是,作者不时就有灵机一动,神来一笔,而且极富感情色彩,独特而新颖。
比如,猜测瞎眼狼遭到狼群霸凌驱逐时,闲闲的一句:一条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剑。这就写出了瞎眼狼孤独凄凉的生存现状。
当东北抗联被日军切断与老百姓的联系,衣食极度匮乏之时,“父亲”初遇瞎眼狼,作者这样比喻:
尤其到了漫漫长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尸布一样覆盖了山林,它几乎找不到吃的,连哀叫的力气都没了,像一团飘浮的阴云,蔫巴巴地尾随着队伍,父亲总会想方设法给它口吃的。它得了食物后会叫几声,像小孩子没吃饱奶时的吭叽声,带着些许的满足,又些许的抗议。
父亲说他们不止一次撞见它与乌鸦同食腐肉的情景。看着它被漆黑的乌鸦给挤在一角,像条瘪了的布袋,实在是心疼。
白雪像裹尸布;呼呼的北风让雪花成了薄命人;饥饿的狼像瘪了的布袋。这些形象的比喻,暗示着死亡阴影如影随形,从侧面体现了战争的残酷和抗联战士艰难的处境。而狼获得食物后,像小孩子的表现,拟人化了狼的世界,有一种淡淡的温情溢出纸面。
又比如,乌鸦啃不动的骨头,是狼“心仪的阳光”,或者这些骨头“恰如糖果”。比喻这时候给狼补充的不只是食物,还是活着的希望,有一种豁朗的乐观主义精神脱颖而出。
“那人开的最后两枪,都成了献给夜的森林的小礼花”。把枪弹火花比喻成喜庆的小礼花,这是“父亲”从敌军枪下死里逃生后的庆幸心理,万物皆可爱——此时拥有顽强的意志比衣食更能武装起战士斗争到底的信心。
当困在冰天雪地中,“父亲”对战火中的青春,依然充满浪漫主义的怀想。比如:地窨子的女战士恐惧这“夜歌夜火”的狼嚎,就往男战士住的这一侧跑。父亲说他们因此很喜欢狼嗥。
父亲发现敌手随身携带像原野小花的恋人相片时感叹,“唉,让他和那个姑娘的相片一起化成灰,他做鬼也值了吧。“
瞎眼狼怀孕后没有公狼守护,父亲又联想到,应该是母狼遭到公狼负心遗弃了吧。在八卦地猜想瞎眼狼的恋情之后,又对其满怀同情和怜悯。
无论是对自己人、野狼或者敌手,父亲总是相信:爱情曾经有一刻温暖过这些争战厮杀的个体,即使残酷的现实扭曲了本心,也无法抹杀这样的温情与浪漫存在。
此外,小说中的景色描写绝无闲笔,其比喻新颖独特,特别符合战争、血腥、创伤的特性,烘托战场气氛和父亲的心情,以景喻情极其准确。
腊月的太阳冻得够呛,午后四点不到,就缩着脖子退出天朝了,想必急着烤火去 了。太阳落山后,遗下一片滴血的晚霞, 好像西边天负了伤。
热锅落在雪地的一刻,发出“吱吱”的叫声,父亲说锅底下的雪被烫得不轻,破了很大一片,流出汩汩雪水,但热锅烫伤的雪,很快结痂,寒风也让热锅成了冷锅。父亲抬头望了望天,雪停了,但夜空还没晴朗起来,望不见北斗星,父亲不知置身何方。夜晚的山岭,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按照父亲的比喻,它们就像一把把钢刀插在那里,阴森恐怖,让人觉得是在屠宰场。
当敌手希望死后在篝火中火葬、且父亲在最饥饿的时刻确定了自己胜利时,作者这样比喻:
父亲说那夜的篝火太美了,将它周围飘舞的雪花,映照得像一群金翅的蝴蝶!他看着飞旋在铁锅上空的雪花,心想它们要是化成小年的饺子,该有多好啊。父亲饿得慌,狼也饿得慌。
此刻的雪花不再是裹尸布、薄命人,而是金翅蝴蝶。作者如此丰富的想象力,总是创造性地带领我理解一个普通抗联战士,在极端困苦环境里的精神境界,不仅是求生的欲望令人叹为观止,更有抑制不住的感动,几度令人热泪盈眶。在那些我们从前想象不到的历史时空,曾有这样的无名战士,发生过这样的动人故事。震撼了无数读者的,是他们在生存的艰难博弈中,如何坚守了最美好的人性。
而这一切,应感谢作者的笔力,感谢这些语言文字把这些精神内核烙印下来,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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