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大学就意味着我与故乡绝缘。
自从父母把我送去上学后,我就不能在我的家乡待上完全的四季,好在那个年代放假开学都不正规,随意性很大,提前十天半月离开学校或者迟到个把月也是没有人追究的,只要能赶上那些“榆木脑袋”就还是好学生,我们从小学开始,开设的有藏语文,藏文老师是一个很帅的老师,叫白夏,教我们教了八年时间,任然停留在“旮、卡、嘎、昂”三十个字母的水平上(藏语字母),正是白夏老师教了那么多年“白瞎”了,也不能全怪老师没有水平,那时要求每一位学生都要学会最起码的字母,才能开始教拼读,但是,班上那么多人,而且大多数都是汉族学生,整整齐齐都学会是不可能的,因此不断重复地教啊学啊,最后藏族学生仅剩的那点学习热情也磨没了,我也是其中受害者之一。为此,学生家长多有微词“江达学校的藏文今年旮、卡、嘎、昂,明年旮、卡、嘎、昂”。确实,初中都毕业了,我们还没有走出“旮、卡、嘎、昂”三十个字母。那时的我,对于学习,很轻松,哪怕是不能理解的汉文,我也能背得烂熟,所以,经常是上了一个月学就偷跑回到外婆家,帮他们放牛羊、看孩子,家里那时也缺劳力,需要有人帮忙方牛羊,照看小孩,也就非常期待我回家,他们不会责怪我逃学,甚至有点纵容的意思,而我的父母也没有说过什么。只有一点母亲是不乐意的,那就是我把外婆家(实则是舅舅家)当家,真正的父母家却当临时落脚点,直到后来我工作了,我说我要回家,指的也是舅舅家,那个留下童年美好记忆的地方。
每次我放假回到村里,村里人如同迎接远方归来的孩子,几天时间里,每家每户都会请我去作客,今天去了这家,每天又会有几家人的代表在门口候着,这样放假的几个月时间,基本上每天都在不同的家里吃饭,当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几乎全村老少都到村口送我,当我走出几公里外,村口那些乡亲还回待在那里,还能分辨得出人影。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村子,这不是第一次,而是回回都是,最后一次是我离开江达到八宿工作的那年,我以为我还能经常回家,可怎料到,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上学的那几年,村了的变化也是显著的,首先,年轻人也追赶时尚潮流,有一次我回村里,同年龄的很多青年都说着一种很古怪的语言,老年人把这种语言叫“鬼话”,很是反感,其实就是一种增加了一些恶作剧形式的形容词,比如某人要表达一种不满,本可以说“很讨厌”“好讨厌”的,可他会说“讨厌得像厌恶毒蛇一样的讨厌”,还学县城里小青年的口头禅,比如“向毛主席保证”“毛发誓”等等,还有少数青年也开始穿汉装,牛仔裤,衬衣。谁说西藏农村愚昧落后啊?!只要是热血青年,都有一颗追逐时尚的心。我是看在眼里,不反对也不赞同,感觉有点别扭,正如90代以后所谓改良的藏装一样,我的母亲就很鄙夷:“山羊头贴在绵羊脖子上”(意思就是不伦不类)。
进学堂了,有“文化”了,但我的心一刻也没有脱离过扎切哲旺宫,也没有忘记我的乡亲。直到现在,我的藏语完全是家乡话,一丝丝都没有改变,阔别三十多年后,一次巧遇村里的一位长者,我和他说话聊天,他听我说的纯正的家乡话,有点感动,一直赞不绝口,他说:“一个人有没有骨气,看他的语言里保留了多少乡音就知道了”,这话我爱听。至今,我唯一能拥有的也就是这乡音了,只要我一开口说话,都会猜我是德格茹瓦(德格人),其实我是江达人,与四川德格一江之隔,语言也是一样的。
高考结束的时候,我带着弟弟妹妹回到我生长的地方,那个叫直旺宫的地方,那个曾经的家已经破败得只能作为一个简易放牧点而已,旧有的土地基本撂荒,整个村五户人家,有的只剩一些残垣断壁了,原来几户住家原址依稀可辨认,多数人家已经移居到上下的金沙江边,山上作为夏季牧场,少数原来拥有这里的土地的人家可以在此放养牛羊,土地和牛羊已经包产到户,我们的弟弟妹妹到那里的第二天,家里的一头母牦牛需要配种,而种牛在更高更远的一个牧场,需要向别人家借种,我的的大舅母就把几个幼子托付给我的弟弟妹妹照看,她带着我,赶着母牛翻山越岭到一个叫矮巴的村庄给牛配种。我们赶得很急,因为母牛发情时间只有两三天,过了这个时间那就得等到下一年了,这样的话耽误一年的奶制品,也许还损失一头大耕牛呢,所以大舅母带着我,她在前面牵着牛,我在后面赶着牛,我们中午出发,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那户人家的牧场,大人们找来公牛,我就在他们的帐篷里喝茶,热腾腾的牛奶盛满一大碗,我还没有仔细品尝,舅母就叫我准备回去,等我出帐篷,看到有人寻来一捧热气腾腾的牛粪,往母牛的背上抹去,沿着牛脊梁,结结实实地抹匀,然后我们就出发。半路上我问舅母,为什么牛的背上抹上粪便?她告诉我,母牛发情,有很多公牛会寻过来,抹上牛粪它们就不会交配。原来牛也怕脏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直旺宫了,那年我1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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