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武夷山,九曲溪是人人必至的打卡地。乘竹排从九曲顺流而下,只觉得有条碧练,从天而降,飘然降落于千岩万壑之间,轻盈又柔软。九曲十八弯,依偎着两旁雄浑刚毅的奇峰怪石,一柔一刚,极具张力,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如入神秘玄妙之仙境。
九曲溪茶灶石行至五曲,溪中突现一方巨石,船工指着它说,这块岩石叫茶灶石,当年朱熹经常和朋友们在岩石上煮茶喝。什么什么?一个刻板迂腐的理学宗师,竟然会有如此雅兴?我吃惊得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望茶灶石,端然溪中,两岸峭壁耸峙,四周碧水环绕,有独立于天地之感。想象着暮春三月,朱熹与友人弃船登石,汲泉煮茗,把盏论道,兴之所至,随口吟道:“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顿觉山河尽失,眼前唯余一溪碧水与一石风雅,心向往之,不胜羡慕。
庐山白鹿洞书院但是,从前我只知道有个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迂腐守旧还古板无趣,比起他的前辈苏东坡来,我宁可读千遍东坡诗,也不愿念什么“君之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
心理学上有个晕轮效应,正合了我对朱熹的认知,既然认定了朱夫子就一面目可憎的伪道学,自然将与之相关的全部信息视为佐证既定认知的证据,全然忘了自己正在以偏概全,远离真实。
有次偶然读到官伎严蕊的《如梦令》,辟头两句“倒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便让我心生讶异,简单两句白话已把桃花的神韵勾勒出七八分,好个聪慧伶俐的小女子。没想到人家随后又来两句“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小女子又跃升为意境高华的俏佳人,更让人欢喜。可是就这么个可爱的小女子竟然被朱熹下了大狱,起因却是与他的上司唐仲友“争闲气”。
严蕊的遭遇让我更加厌倦朱熹,看到他的自画像,也觉得虚伪做作,面目狰狞。从此避之犹恐不及。
但是,冷酷无趣的朱夫子怎么会陶然于山水之美?还不辞辛劳逆流而上,与友人在茶灶石上汲泉煮茶,谈古论今?当我惊闻与他一起临流品茗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宋著名的两大诗人辛弃疾与陆游时,骇然发觉:我可能错认了朱熹。
游罢九曲溪,急寻朱熹的《九曲棹歌》来学习,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朱熹对武夷山水之美爱入骨髓,如果不是对这个第二故乡满怀深情,怎么能写得出这样的好诗文?“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这哪里像是个伪道学的口气?钱钟书曾说过,“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闲言语’,他就算的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终于明白,我关于朱熹的坏印象,全是道听途说,经不得推敲。
九曲溪九曲溪中的茶灶石迫使我重新认识朱熹。
十一月游庐山,特意包车去了白鹿洞书院,原以为不过几间瓦房而已,进入书院,其宏大的规模与古朴清幽的环境,使我对朱熹呕心沥血兴学教化之精神肃然起敬。立于紫阳书院门前,真为那些因朱熹而能踏入学院深造的学子感到幸运。
访过白鹿洞书院,又趁兴再访朱熹祖籍江西婺源,继而再访朱熹故里武夷山五夫镇,终于那个迂腐古板的朱夫子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生动丰满起来。
紫阳书院大门真实的朱熹应该是这样的。
一个在亲善友爱中长大的幸运儿——虽然幼年丧父,却有父亲的好友刘子羽照顾。刘子羽不仅修紫阳楼拔奴仆田产与朱熹母子居住生活,还视朱熹为己出,对朱熹的学问品格悉心教导。其弟刘子翚,其友刘勉之也对朱熹呵护有加,刘勉之甚至将爱女嫁与朱熹,是他们的爱为朱熹成为一代理学宗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一个在爱中长大的人,必然心地纯良,仁爱慈善,所以朱熹后来在五夫镇创建社仓,救济灾民当然顺理成章。
五夫镇朱熹故居一个继孔子之后最伟大的教育家——一生致力于兴学教化,不仅著书立说,还先后兴办并振兴了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武夷精舍、兴贤书院等七八处书院。其中白鹿洞书院与岳麓书院占据了我国古代四大书院半壁江山。他亲自制定的《白鹿洞书院学规》,不仅影响中国学子近千年,也为东亚各国广为传习。难怪后世将他入祀孔庙,朱熹的确当得起这样的荣誉。
一个为究天理甘愿皓首穷经上下求索的学问家——终生致学,研究遍及儒、释、道三家,终至集大成于一身,将孔孟先贤之琐碎文论建构为恢宏的理论大厦,成为公认的理学宗师。辛弃疾赞他,“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论学问,实不为过。
一个胸怀磊落又虚怀若谷的真君子——以名满天下的理学宗师身份,于“鹅湖之辩”中屈居于后辈学人陆九渊兄弟之下,却未心生忌恨,六年之后仍邀陆九渊于白鹿洞书院讲学,并对陆氏之敏锐博学不吝赞美,“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田,还有此佳客否!”。君子风范,堪为后世垂范。
一个浸淫学海寻得真趣的读书人——乍见前来拜师的蔡元定,即为其学问之广博,思想之深遂而惊异,从此两人亦师亦友四十年。为了方便切磋,蔡元定不惜在朱熹的云谷草堂对面建了西山草堂,两人隔山相望,因而商定若有议题,便于夜间燃灯相告,第二日即见面切磋。此后他们经常拥榻畅谈,兴致勃勃数日不休,留下悬灯相望的故事让后人追思羡慕。
一个淡泊名利,不善奉迎的直性子——一生入仕五十年,辞官就达三十余次。晚年宋孝宗请他入京奏事,他非但不以帝师身份巴结皇帝,反而直言不讳的训诫皇帝“心不正”。当然,不久之后皇帝就将他“送”出了京城。
五夫镇兴贤书院这样丰富生动的朱熹,肯定不是我从前以为的冷酷古板还无趣。但所有这些朱熹都不及下面这个朱熹更讨喜——一个爱山爱水爱诗爱茶的武夷人。
自从听说了茶灶石的故事后,我常常这样痴想——当朱熹与辛弃疾、陆游在茶灶石上汲泉煮茶时,他们三个都会聊些什么。三个诗人,又都饱读诗书,面对武夷胜境,恰逢意兴相投,一定会诗兴大发,互相唱和吧?想来应该是陆游先吟,“平生长物扫除尽,犹带笔床茶灶来”,然后由辛弃疾附和,“山中有客帝王师,日日吟诗坐钓矶”。诗意勃发之际,不觉月上山巅,朱熹便即兴诵出“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然后三人一起抚掌笑吟“身闲剩觉溪山好,心静尤知日月长”……
月夜、微风,风逐波影,月映溪中,那壶茶的滋味,怕是足够他们回味一生。
武夷山九曲溪朱熹晚年深陷“庆元党禁”,不仅其毕生研究的学问被诬为伪学,连他的人品也屡遭攻讦,甚至在他去世时,朝廷还明令不得悼念,而辛弃疾与陆游却不顾禁令,深切哀悼。看到陆游的悼文“捐百世起九原之思,顷长河注东海之泪”,深感其内心的悲痛与哀伤。辛弃疾则哭于灵前,“孰谓公死,凛然犹生”!朱熹有此二友,此生足矣。
九曲溪金鸡洞没想到一块茶灶石,彻底改变了我对朱熹的坏印象,尽管我仍然不喜欢宋明理学的框框条条,但我同时也知道在一方只知道固守农耕文明的土地上,绝对不可能生长出现代文明的花朵,所以我不会苛求朱熹有密尔、洛克之流的理论创新,提出民主,自由及代议制政府的宝贵价值,我欣赏的只是朱熹身上的精神气质,一个顷毕生之力,孜孜不倦求索真理的学者是值得敬佩的,一个爱山爱水还爱茶的诗人是鲜活可爱的。宋明理学后来成为元明清三朝的显学,也成为禁锢人们思想的镣铐,其过不在朱熹,而在那些利用宋明理学作为统治工具的独裁君王。像朱熹这样好学慎思的学者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那天游罢九曲溪后,应邀和同伴去“不远复”茶室品了一款流香涧肉桂。看到朱熹的笔迹“不远复”,忽然有种亲切感,再品武夷泉水冲泡的正岩茶,更觉不同凡响。陶醉于飘渺丰盈的茶香之际,脑中滑过朱熹的名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九曲溪又从眼前流过,碧绿的溪水上湧动的是鲜花朵朵…
2022/12/6于骊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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