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一中独化老师转发其恩师赵宗理先生的诗作。
赵宗理(1928一1998),原名遵礼,字志复,号荷屋,静宁县城关镇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甘肃省诗词学会会员。一生历尽坎坷,澹泊名利,钟爱教育事业。学力深厚,擅长写作,诗词曲赋诸体兼备。有《荷屋诗稿》、《荷屋文存》。
我尤其喜爱其写农家耕作的诗,现录两首如下:
晨起负耒耜,叱牛上阡陌。
濛濛万壑雨,我耕犹不辍。
沾濡何言苦,笑顾菽与麦。
肥雨四月临,秋夏将有获。
仰华俟其实,应知本与末。
绿肥红瘦句,思及增惭怍。
三亩自留地,经营抽余暇。
黄昏送肥粪,壅土雨初罢。
锄草废午息,辛勤历春夏。
至秋喜收获,劳动有代价:
玉米棒子长,洋芋块头大。
甘蓝叶肥厚,谷穗亦不亚。
寒暑各有功,雨露以时下。
花开良足喜,叶落休惊讶!
赵先生还有一首写闲暇苦读的诗,和其耕作的诗互为映衬。
小屋南厢仅一椽,
寒暑研读度华年。
青灯黄卷三更后,
佳句吟成雪满天
赵先生的诗作既有诗骚传统,又有稼穑苦乐,典型的体现了儒家的耕读情怀。其诗细致的展现了陇东的耕作特色。我爱其质朴又浑然天成,生动有趣,让人身临其境。反复吟诵,使我想起过去。
当年上高中时,也有一段耕作经历。那时思想松懈,学业无进。家人常说,不好好念书,就打牛后半截去。当时对于这个警告没有多少深刻的理解,认为念书和种地没有多么明显的区别,因为天下那么多人都在耕地,耕地至少不比读书更苦。尤其想起令人恐怖的数学,学习的兴趣即刻全无。课堂上如座针毡,还不如在地里出力,汗流浃背使人痛快。
常记起于麦收后半夜时分,在睡眼朦胧中和堂兄(王朝他爹)赶着两头驴去耕麦地。满天星斗,凉风沁肤,万籁俱寂,唯有驴蹄声清脆。到地后,驾套牲口,一切轻车熟路,就吆喝牲口到地边,开始了殿边。此时一人两手背0着拉牲口,一人斜着身子,一手扶犁,一手拿鞭把使劲压住犁头,使其不滑出地面。牲口吃了半夜的青草,格外有劲,步履整齐,奋力拉犁沿地边走去。此时犁头入地快速前行,如船行海中劈波斩浪。地边的冰草根在快犁的作用下,纷纷裂断,发出一连串“蹦蹦”的声响。这就是殿边的作用,彻底断绝草根。如此两个来回,就把边殿美了。
殿边就如同打仗之前的准备,紧张而刺激。等边殿好,就进入了正式的耕地。
两驴此时也放松了节奏,不快不慢的走在殿边时画出的弧线上。晨曦微露,露水晶莹。已耕之地就像小学数学题里的阴影部分。这个阴影部分在不断的扩大。远远近近的地里都是耕地的,吆喝牲口的声音此起彼伏。
太阳升起,已经耕了一半左右,家人趁给麦地送粪用红色的瓦罐将鸡蛋糊糊提到地里。人吃干粮,驴也歇着。劳作之后,一碗糊糊泡馍馍很快下肚,那个舒坦!
耕完地,卸掉套簧,牲口们带着疲乏满意地在刚刚耕过的地里打一个滚,信步走到地边吃着青草,打着响鼻。远处的驴叫悠扬而辽远。
此时身心放松,在地埂上一躺,仰望蓝天,心中颇多憧憬。
这是我对耕作最为诗意的回忆。然而,彻底的耕做不全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是常事。还有六月天割麦,在酷热中浑身用力,挥汗如雨。那种感觉,只有亲历者才能有深刻的体会。以致今天很多老农务苹果园,说,尽管苹果园里一年也不得闲,但是比起过去割麦脱麦,还是舒服了许多。
劳苦就是从古至今中国农民的生活常态。在这种极苦的情境中,人们自然向往一种轻松,安逸的生活。而要拥有这种生活,除了好的出身之外就是“读”。
“读”在中国古代属于另一种生存状态,但不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就拥有。直至老子出关书《道德经》五千言以及孔子创办私学,意味着官学下移,普通民众才有可能接受知识,也就是“读”。
同时,后世称作“文房四宝”的“笔墨纸砚”并不是每一个家庭都可置办。单就“墨”的制作原料以及过程而言,就极其昂贵费事。上等的墨条的制作过程如下:
首先要在多盏点燃的桐油灯上分别扣一个大瓷碗来收集烟灰,然后将烟灰放置水中过滤,除去杂质,静置一年以除水分和火气;
第二年开始制作。先用多种中药熬汤,汤成之后再加入牛骨胶、牛皮胶,猪胆汁熬成胶汁,再加入少量珍珠粉、麝香粉、冰片粉、樟脑粉,然后将静置一年的烟灰倒入,和成泥状,再反复敲打,使其更加柔滑。随后将墨泥分量装入墨条模具中,压成墨条,再阴置一年,方可使用。
今天我们很难知道古代一根墨条价值,就其用料和时间看,价格肯定不菲。寻常人家,连温饱尚且难以解决,哪有力量置办这些?所以,古代读书人真不是谁家都可以有。
还有,读书很苦。非有“头悬梁,锥刺股”之志,则很难见效。故读书者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由此就形成人们心目当中不变的信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则是苦读之后的华丽转身。这既是对“读”的肯定,也是向往。所以,“读”成就了范仲淹,也造就了范进。
其实,在“耕”和“读”之外,还有第三条路,就是“既耕又读,且耕且读”。“耕”为“读”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读”又为“耕”提供精神引领,所以“耕读传家济世长”。曾国藩由“读”而位极人臣,却将其家风归纳为:“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个字,就是对“耕读传家”的最好的诠释。
而后来,“耕”似乎更具精神内涵。因为“耕”就像用清水过滤油墨的杂质和火气一样,让人在过分的“读”中回归田园,回归自然,在辛勤的劳作中懂得珍惜,保持谦逊。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心中的憧憬已不复记忆。农村耕作已然是现代化。因此“耕”也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抹乡愁。延续了两千年多年的耕读传统结束了。农村再也听不到驴叫,套簧已成文物。
诗骚依旧在流传,然而缺少了稼穑之苦的读,是否也还是当年的味道?
突然想起北宋张横渠也喜驴叫,不知认可耕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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