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一楼门诊大厅的人流量比上午八点的时候少了一大半，一个身穿蓝灰色工作服的中年妇人正坐在等待区最角落的长椅上，她是医院的保洁工，负责门诊一楼到四楼的卫生工作，大家都叫她孙阿姨。
她只能在长椅上短暂地休息一下，过不了过久，她就要从长椅上起来，带着暂时放在门后面的扫帚等清洁工具，去各个科室挨个转一圈，把灰尘和垃圾带出来，把干净的垃圾袋留在科室里。
估摸了一下时间，医生快下班了，她已经准备站起来，开始接下来的工作。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大厅外传来，接着，七八个人呼喊着涌了进来，他们围着一个人，围得严严实实。孙阿姨看不见病人的样子，只见病人被其中一个人背着，飞快地向前移动，带起一阵风，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一边跑一边高喊：“医生，医生在不在？”
孙阿姨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开始做自己的事。经过急诊室门口的时候，她往里面望了一眼，门里面闹哄哄地，她在心里对沈医生暗暗地表示了一下同情，看来那沈医生今天是没法按时下班了。
她对沈医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像她这样的保洁员，跟医生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交集，打扫卫生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对她视而不见，她在场或者不在场，大家都像没看见一样。她已经习惯了，也能理解这种状况，毕竟，每个人都很忙，没那么多闲工夫来跟她客气。
但沈医生不一样，虽然他也是急诊科的顶梁柱了，但他待人还是很和气，每次去急诊科打扫卫生，只要沈医生在场，他定然会跟她说声“谢谢”，或者“辛苦了”之类的话，尽管只是很简单的客套话，但孙阿姨还是觉得挺受用，于是，每次到急诊室的时候，她的心情都会更好一些。
不过这次，她预料错了。十分钟不到，那群人便安静下来，沈医生噼噼啪啪在电脑上开完单子，将手写的病历本交给其中一个人，一边还教导着：“喝酒不劝酒，酒精过敏可大可小，万一出了大事，你们这群人个个都有责任。”
那群人也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缴费单拿回来，输液的杆子拉过来，输液瓶挂上去，看护士把这一切做完，沈医生才放心地换下白大褂，正式下班了。看看时间，正好五点半。
离开的时候，看见孙阿姨正从隔壁科室里出来，他微微笑了笑，跟她打了个招呼。
他的心情很好，毕竟，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比他自己的生日特别得多。
十年前的今天，他娶到了心中梦寐以求的女神。
八年前的今天，他有了一个心爱的女儿。
这样巧的时间，让他越发觉得老天眷顾，生活美满。
他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时间，脚步加快了些，匆匆忙忙拦下一辆的士，“蓝慕西餐厅，麻烦快点，我赶时间。”
坐在后座上，又打了一个电话。
“蛋糕送到了吗？噢……送到了，好的，谢谢。”
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眼前似乎已经看见了女儿的兴奋的脸，这是她最期待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一家三口都会约在一起，选一个环境不错的餐厅，好好地聚一聚。
但他心里也清楚，与其说是为了让女儿高兴，更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和妻子一个相处的机会，在一个环境优雅的餐厅里，重新营造一种浪漫的氛围，这跟平日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这样刻意营造的环境下，两个人多少会受到影响，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觉得像回到了谈恋爱的时候一样。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一个小东西正乖乖地躺在口袋里。蛋糕是给女儿准备的，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是给妻子准备的。
十年了。只是一晃的时间，真快。
他向后靠了靠，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车窗外车流如织街道上人来人往，正是下班的时间，无数陌生的面孔在眼前飞逝而过，他的心里安详而平静，在充满陌生面孔的世界里，他已找到了那个最想找的人，光这一点，已足够他心安神定。
的士在一座线条流畅的巨型建筑前停了下来，蓝慕西餐厅就在里面。
音乐和缓，光线如暗流般铺满每一个角落，沈漫一到门口，就看见了坐在最左边角落里的叶淇。
她微微侧着头，柔顺的长发在顶灯的光照下闪出迷人的光泽。她的眼睛望着身边的女儿，女儿正在说着什么，笑嘻嘻地。但叶淇没笑，她只是望着女儿，似乎有些怔怔地，也不知道女儿的笑话她到底听见了没有。
“爸爸 ！”女儿先一步看见沈漫，立刻扬起手叫起来，小手在空中摇啊摇，“这里这里，快过来。”
“生日快乐！”沈漫走过去，在女儿的头顶上轻轻地亲了亲，拉开椅子，坐在叶淇的对面。
“喏，这是送给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到叶淇面前。丝绒的盒面有种温柔的触感，他等待着叶淇把盒子打开。
叶淇伸手拿起盒子，她的手指细长，皮肤白净，在黑色绒面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白到发光。盒子里是一个小吊坠，金灿灿的小天使，女儿的脸早已凑过去，睁大眼睛叹道：“好可爱的小天使，好喜欢，可不可以给我也买一个？”
她眨巴着眼，回头望着沈漫，撇起嘴又拖长了音叫了一声：“爸爸——”
沈漫笑起来，“筱艺，你才八岁，要这个干什么，等你满了十八岁，爸爸一定送你一个大大的天使。”
沈筱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佯装不再理他。
叶淇却说话了，她将盒子向女儿推过去，说：“你喜欢，那就给你吧。”
沈漫皱了皱眉，这跟自己预想的场景不太一样。这时候，叶淇不应该是又惊喜又感动地收下礼物，再给他回一个大大的微笑吗，现在她比以前更放得开了，就算当场亲他一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她却只是看了一眼，转手就送给女儿了。当然，送给女儿也没什么问题，可他心里始终觉得有些别扭。
他将身子向前挪了挪，清了清嗓子，将女儿正要去接盒子的手拦住了，一边将盒子往叶淇那边推，一边对女儿耐心地解释：“筱艺，你看啊，爸爸妈妈已经结婚十年了，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以前的这个日子么，虽然也是结婚纪念日，但其实都只是在为你过生日，每次都是在陪你吃蛋糕为你唱生日歌，但今天不一样，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肯定不短了，爸爸这些年从来没给你妈妈送过礼物，今天好不容易给妈妈送了一件礼物，却被你要走了，这……你想想，是不是不太好啊。”
沈筱艺眼珠子转了转，终于缩回了手，不情愿地点点头。
可叶淇又把盒子推回到女儿面前，不光把盒子推过去，还将那黄灿灿地小天使拿了出来，放在女儿的手里，“拿着吧，不过是个黄金小坠子，也不值什么，你喜欢就给你了，明天我再送你条链子，正好把它挂起来，戴在脖子上。这没什么不好的，以前没送过，今天就算不送，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沈漫，但沈漫却总觉得每个字都是对着自己，听着难受。
他本来就是个不太浪漫的人，像蓝慕这样的西餐厅，他其实是不太感兴趣的，跟拿着刀叉装模作样的吃牛排比起来，他更愿意在家里吃自己做的打卤面。
但架不住叶淇喜欢，她喜欢一切精致和优雅的东西，当然，她也的确配得上。虽然已是一个八岁孩子的妈妈，但她的身材还是那么窈窕，脸上的皮肤还是白嫩光滑，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打磨下，褪去少女的青涩，变得更有女人味，好像一颗蜜桃，正到了最水嫩鲜甜的时候。
小天使交给女儿，她的手又收了回去。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失去了光泽，细细地一圈，箍在白白净净的手指上，有些不相称。
沈漫心中动了动，笑道：“那坠子既然筱艺喜欢，那就先给她了，改天我再送你一只戒指。你手上的这个，已经戴了太久了，颜色也不好看了。还是怪当初没钱，没能力买个大一点的，现在看来，这戒指实在是细了些，跟你的手衬不上。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哦，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值班……那就后天，后天我陪你一起去，买个大戒指，钻石的，你自己选。”
叶淇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淡淡道：“好了，先点单吧。来了这半天，筱艺该饿了。”
这顿饭吃得很平静，完全没有沈漫预期的激动和兴奋，除了女儿吃蛋糕时开心的笑脸，几乎再找不出多少更令人记忆深刻的内容。可他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对此，他给自己的解释是：都老夫老妻了，过日子不都是这样嘛。
这个解释完全说服了他自己。所以，即使心中对这次纪念日的过程有些遗憾，但也没太往心里去，第二天一早，跟叶淇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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