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醒来的时候，他静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缠绕的绷带和随风摇摆的药瓶让他感到很不适，浓重的医药味令他做呕。他刚想起身，才发现双腿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微微晃动就传来撕心的疼痛，继而头上有泛起一阵晕眩。

窗外的霞光将室内染的通红。他好像还没有搞清楚这一切，似乎自己是突然出现在这病床上一样，不安令他辗转反侧，疼痛又迫使他不得不呆在床上。难受和无聊的体感使他只能环视四周来打发时间……

这是一间只有十多平米的小病房，靠窗的位置还有另一个床位。一位60来岁的老头侧身躺着睡着了。室内的陈设很简陋，两张床位，一张木桌子，几台简单的仪器，一些医疗杂物外，就没什么了。他边环视边回顾，隐约中记得自己骑车出去，刚出街道的拐角，一台卡车冲出，自己被撞倒了，后面的事他越想越头疼，也想不起来了。

7点多钟，天色已经昏暗了许多，靠窗的老头还在睡觉，他还是没能挣扎着站起来。两位护士轻轻推门走进来，打开灯，屋内亮了许多。护士们在他身上一阵检查，又把各种针管扎进他体内，随后又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

他本想问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经过刚刚冷静地回想，他已经确信自己是出了车祸在这里的，他本以为会激动地问护士很多事，结果现在却很平静，也许是这种感觉并不坏，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假装睡着了，护士轻柔地按摩他的腿，又帮他整理好床单，这一切对于30岁还单身的他来说，感觉非常好，他静静享受这种来自女性的柔情，尽管并非出自暧昧。以至于护士走了许久，他的嘴角还挂着傻傻的微笑。

第二天，他从医生那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一辆超载的运输车是罪魁祸首，司机受到了法律制裁，答应赔偿所有医疗费及精神损失费，但是拒绝前来探望，这点他是毫不在意的。3岁那年母亲去世了，16岁那年父亲也撒手人寰，要不是跟着同乡人出来打工，他可能早就饿死了，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的，他并不记得母爱的温暖，也习惯了被人忽略的感觉。一大早那个讨厌的工头通过院方联系上他，电话那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责怪他这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工地的活都落下了。得知他住院的消息后，马上又要他安心养病，不要管工地的事了，说完匆匆挂了电话。他不止一次梦见自己不再见到那个讨厌的工头，不用在烈日下砌墙，不用被所有的工友欺负……现在实现了，而且有一笔他想都不敢想的赔偿，他竟然有些得意忘形地窃喜，虽然可能失去一条腿！

他还认识了靠窗的老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充满善意的交友邀请，和真诚的鼓励。老头是孤独一人，儿女都出国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国内和每个月一千多元的生活费。老人身体一直有病，已经在医院住了满满一年了，对他来说，这里有人照顾，比家里好。

老头似乎很喜欢他，每天都很热情和他聊天，他一开始很冷淡，但是在一起住久了，彼此就有了感情，他也越来越喜欢这位老人。老人年轻时是位作家，现在用沧桑的声音给他讲述着一个一个故事。小伙子很喜欢老人的故事，动情的时候也会感慨人生的美好或是凄凉。

有一天，老人高兴地告诉小伙子，医院后面的公园建好了，从此，他们开始了新的故事。

粼粼的湖面，飘扬的柳枝，成茵的绿草，这一切平时见过的事物在老人的言语中是那么神奇，就好像梦境一般。小伙子完全沉迷在老人的故事中，行走的各色人群，有慢跑的，有散步的，有遛狗的。有对老年夫妇每天都会坐在长椅上喂鸽子，时间久了鸽子都会落在他们肩头；有一位父亲每个周末都会带孩子们在草地上练习踢足球，孩子踢得有模有样；有一位时髦的妇女带着她尊贵的狗狗，在草地上时而一起奔跑，时而坐在地上休息……

晴天，湖面上有成群的天鹅，有许多孩子喂它们食物；雨天湖面泛起一层薄薄的烟幕。早晨，第一缕阳关洒在草地上，晨练的人伴着露水自由奔跑；午后，小憩的人在树荫下静入梦乡；傍晚，晚霞照红了半边天，公园也似枫叶般令人着迷，大伙都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是幸福地玩耍，自由地奔跑……

小伙子听得入了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位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坐在湖边柳树下吹风看书的女孩，用老人的话说，女孩很漂亮，穿一身洁净的白纱衣，留着微微泛黄的飘逸长发，纤细的身材让人心生爱怜，他不时会起身走到湖边，用双手撩拨湖水，湖面泛起一层层涟漪，女孩的倒影随着波纹荡漾，慢慢消失在湖水中。

他每天听得入了迷，又开始像少女一样幻想，对于女性的好奇和倾慕令他很快坠入了爱河，他不再关心湖面的天鹅，不再享受湖畔的微风，甚至是幸福的家庭、奔跑的孩子也在脑海中淡去，他的脑海现在都充斥着那位女孩。于是，他爱上了她，每天都在幻想，女孩的容貌，身姿。甚至痴迷的想象女孩会朝着她打招呼，会照顾他，爱上他……每到这时，他都会觉得脸红心跳，责备自己想入非非，但是下一刻，他又会满含期待地沉浸在自我幸福中。

老人依旧每天描述着看到的一切，小伙子的期待也越来越强烈，他想马上挪动自己的身体，靠在窗边，用尽所有的气力对女孩表达爱意，他渴望爱情却又得不到，焦虑地每天吃不下饭。终于，他向老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人犹豫了一下，答应让出半个床位，让他看一下。小伙子激动地做起来，不小心触动了床头的呼叫器。

医生赶来见到坐在床边的他，一阵责备。他说出自己和老人的换床的要求，医生回绝了，有些不高兴地把他放回床上，就走了。

原来，老人的病需要特殊的医疗器材，而这些器材是固定在窗边的位置，老人也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小伙的腿还处于治疗期，为了避免感染才被安排在远离窗户和老人的位置。对于他的换床要求，护士断然拒绝了。

从那天起，老人依旧每天讲述着看到的一切，小伙子的表情却露出了一些变化，他内心涌出一阵嫉妒，对老人甚至感到一丝怨恨。如果没有老人，如果自己在窗边，那一切的美景都属于自己了，可以每天伴着那个女孩吃饭睡觉，甚至能和她打招呼，甚至……他不好意思多想了。这种热切的期待和遗憾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演变为越来越强烈的怨恨。他甚至开始诅咒老人，每晚辗转难眠。他不再定期提醒老人吃药，不再安慰老人，不再关心老人的生活，甚至老人无助的时候也不会主动呼叫护士寻求帮忙。

这样久了，老人也察觉了，每天只是自言自语般描述着那些美好的景色，小伙子不想听，他把头埋在床上，甚至用枕头盖住头，老人的声音像是咒语一样，令他更加不安。

直到有一天，老人不再说话，他才把头探出被子，每天盯着天花板，心里想着约会心动的女孩，并且想着如何才能占有老人的床位……

这种僵局持续了一个多月，老人身体似乎越来越差，每天都咳嗽不断，夜里还会痛苦地小声呻吟。小伙子每次都假装听不到，只是继续编制他的幻想。

有一天下午，小伙子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和挣扎声惊醒，他看向老人，顿时吓了一跳：老人摔在了地下，痛苦挣扎着。身上的输液也脱落了，老人挣扎着想起身按住床头的呼叫器，可是没有成功，他又朝小伙子看了看，满含祈求的眼神渗出了泪水，不久后，他又慢慢爬向门，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痛苦的呼吸声令人绝望……

小伙子吓了一跳，马上坐起身，准备按下呼叫器，不过他却犹豫了，一个恶魔在他耳边说：“他死了你就可以去靠窗的床位了，可以和女孩约会，相爱，他的死是意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过是你病友，你没有义务救他……他活的痛苦，死后进入天堂是种解脱……难道你要为一位糟老头毁掉自己一生的幸福？你个蠢货，活该你一生孤独……”

尽管心有不安，小伙子终究坐回了床上，盖好了被子，为了掩盖那绝望的呼救声，他把被子蒙在了头上，不久后，声音停止了，小伙子不敢看，还是睡在被子中……

当他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听到几位医生绝望地议论着什么后把老人抬出去，一位医生来到他窗前，站了一会就走了。他吓得清醒了许多，身子也微微颤抖。等医生都离开，过了很久才敢露出脑袋。

第二天，他从清洁员的口中得到了老人的死讯，当老人的床位和机械被清理干净后，他叫住了医生，强烈要求换床位。医生检查了他的伤势，同意了他的要求只是不解于他激动地神情和态度。

他又开始幻想，尽管还有一丝对老人离世的遗憾，不过瞬间就被热切的期待所笼罩，他期待那湖、那草、那树、那云、那和煦的阳光和轻柔的微风，最让他脸红心跳的还是那位梦一样的女孩，他期待那天使的面容，甜美的微笑。他积极配合护士的安排，以便护士们尽早离开。所有工作结束，当医生的脚步刚离开房间，门还没有完全关闭时，他迫不及待起身望向窗外……

那儿，只有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