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有句名言：人生识字忧患始。生逢太平盛世，年过五旬的我，似乎总缺乏先人的这种忧患意识，从识字开始，就沉醉于书山字海，快乐不知归路。
父母都目不识丁，我的识字是从上学开始的。
记得是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弟弟们睡了，我缠着母亲说笑话（讲故事）。这时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拿着笔，恭恭敬敬地对母亲说：妗子（舅母，他落户姥姥家），叫妹妹上学去吧。
后来明白，年轻人是挨门挨户统计学龄儿童的。
母亲一口回绝。回绝的理由很简单--没人看孩子。
我立马哀求，并承诺，可以带着弟弟去上学。
年轻人不善言辞，只站在一旁等我们娘俩儿最后的决定。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我不眨眼睛地盯着年轻人一笔一画地，把我的名字写在他的本子上。
开春，我进了村里的小学。学校里提供课桌，不提供板凳，家里没有单人坐的凳子，只有一条细长的双人凳。第一天上学，我手里牵着弟弟，肩上扛着板凳。也真巧，正好有一同学家里没有凳子，老师便安排我俩坐同桌，弟弟挤在我们两个中间，很安静地听老师讲课。
很快，母亲把表姨请来，照看弟弟。弟弟迅速结束了陪读时光。
我的启蒙老师是个年轻的农村女孩儿，也是我们村的，眼睛大大的，皮肤是农村人少有的白净，两根短短的麻花辫杵在肩头，辫梢总是齐齐的，那时颇惊异于她编辫子的技术。
老师对汉语拼音和汉字笔画顺序的讲授可谓一丝不苟。有一同学是“土舌子”，分不清“n”“l”的读音，老师在黑板上写一个大大的“n”，再写一个大大的“l”，叫这同学反复读，这同学总读不明白，害我在下面替她干着急。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的汉语拼音和汉字笔画顺序颇为自信，应该得益于当时打下的基础。
记得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上，第一课：毛主席万岁；
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
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只觉得内容太少了，太不过瘾。
后来，老师又在黑板上贴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批林批孔，克己复礼等等，虽不识其意，也算是课外知识了。
暑假后开学，老师说：从今年开始，改为秋季入学。得，一个学期的一年级白上了！所以我的小学，上了五年半。
上到三年级，识字多了，就迫切地想看有字的东西。遇到有标语的墙，免不了驻足；偶尔从地上捡起的纸片，只要有字，总要看一眼。有一天，哥哥从大队办公室带回一摞报纸，遂如获至宝。可惜报纸很快被母亲和哥哥糊了天棚。于是我们家里又添一景：经常看到我在炕上踩着被子或枕头，仰着头盯着天棚看。那上面最大最黑的字是：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幸亏那时小，没把颈椎看坏了。
那年秋天，父亲去北京做手术，哥哥也不在家。母亲不放心，让我给北京的姑姑写信了解情况。我上村里的代销点买了信纸信封和邮票，开始写信。记得其中有一句：母亲精神矍铄，只是对父亲的病很难过。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词儿。写完了，母亲让我读给她听听。读到这句的时候母亲不高兴了：什么难过？什么是难过？我想了想，换上担心。母亲说：这会儿对了。
有一次，母亲带我去姥姥家，我发现姥姥家的桌子上有一本撕烂的书，是从中间拦腰撕成两截儿的，当时只想得到它，没想过，撕裂它的人得有多大的力气。书的前边和后边各缺一部分，从书脊上看出，这本书叫《创业史》，我问小舅，能不能把这本书送给我。小舅慷慨地说，拿走，破四旧的时候撕烂了。
回家后，我把这本书半页半页地对着看完了。
有一次，父亲带我到县城看病。从医院出来，已近中午，父亲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想上书店买书。父亲说，买书好，吃了饭就去买书。吃的什么记不清了。饭后，父亲一路打听着带我找到书店。书店里整整齐齐地排满了书，满屋都是好闻的油墨味儿。我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一本《狐狸列那的故事》，一本《汤姆索亚历险记》。这三本书，成了当年我的一笔巨大财富。
狐狸列那装死偷鳗鱼的情节和插图，至今还在脑海。
因为爱读书，还闹过好多笑话。
有一次，母亲把做好的馒头装进锅里，让我烧火，她出去忙别的事了。母亲出门前，我还在认真地烧火，母亲出了门，就忍不住拿出书来，边烧火边看书。很快，就不烧火只看书了。等母亲回来，看我还在灶下坐着，奇怪地问，怎么还烧火？我才一脸懵圈：忘了烧火！母亲气哼哼地打开锅盖：一锅馒头摊成了一个大饼子。
还有一次，正躲在蚊帐里点着油灯看书，外面突然下雨了。父亲喊我去天井收拾东西。我刚跑出去一会儿，父亲就边往屋里跑边喊：着火了！
原来是我没把油灯吹灭，风把蚊帐刮到油灯上，幸亏父亲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大祸。
偶尔从别人那儿借来本书，不睡觉也要看完。父母喝令早睡，不许点灯熬油。而我根本睡不着，听父母睡着了，再悄悄点起灯来，常常是把灯油熬干了，才不得不睡。
母亲很忙。白天，要到生产队干农活，晚上，家里还有干不完的家务活，所以，母亲对我不分时间、地点的读闲书很不耐烦。甚至把书撕掉填进灶坑里。
五年级的时候，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学校开始抓教学质量。一直到高考，印象中没有再看闲书。
再后来，我考上了师专中文系。学校图书馆有好多书，看小说也成了学习的一部分，反而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痴迷了。容易得到的东西，是不是就不那么珍惜了？
宋真宗《励学篇》中说：
富家不用买良田，
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
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
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
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随平生志，
五经勤向窗前读。
细读此诗，读书作用巨大。再回头想一下自己几十年的读书，似乎都是率性而为，没有目的，也没有收获。如今，依然喜欢读书，只是有了选择，不喜欢的不读。喜欢的，读了忘，忘了再读。像个掰棒子的狗熊。
此生有涯，书海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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