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学毕业起，苏觅他们就保持着一个传统：每隔两周的星期六晚上，留着这个城市的大学同学举行单身聚会。不带家属，不带新朋友，只有大学同学。这个传统保持了快十年，聚会的场所从街边大排档到嘈吵的酒吧改成现在的休闲会所包房；聚会人数不断减少，刚开始那两年有七八个，后来逐次减少，大概五年前就只剩下他、大果、五百强三人。聚会的名称从刚开始叫“能量传递场”，后来改成“昔日时光”，最近几年变成了“透气的窗口”，之后不再更改。
尽管生活前路突然崎岖难明，可苏觅的记忆正常运行，早早调出了这个约定。但他没有赴约的动力了，尽管他急需透气。可他不希望看到自己在朋友面前呈现出一个失败者的姿态，别人的评头论足，或真心安抚，他都不需要。但他需要去一个有人的地方，他必须走出这间寂静无声的房间。他跑到了大街上。
这个小区确实占据极佳位置，门外车水马龙的都市气氛，一下子驱赶了苏觅满身寂寥。白天阳光正好，但夜里异常寒冷，前几天来袭的一场强冷空气将这个城市下降了起码一件厚大衣的温度。他裹在人群中，裹紧身上大衣，以正常步速向左走，去哪里并无所谓，他只想夹在人群中摩一下肩擦一下踵。这是他一贯熟悉的环境，是十多年来生活的环境。身处其中，能让他忘记一些重大变化，仿佛一切都如昨日。
虽是周末，但街上行人大多行色匆匆。有时并非往哪里赶，但大家都已习惯匆忙赶路的节奏。苏觅几次发现自己步速过快，重新调慢后不知不觉速度又上去了。裹在人流中，节奏总不自觉地跟随人流调整。置身生活大流里，不是自己规划着生活，而是生活拖着他朝前跑。
手机在裤袋里嗡嗡地震着。苏觅不作理会，继续按原路线走着。那边是个卡地亚专柜，太阳以前老喜欢他们的一款项链，每次经过她都要停下来看看。那时他们买不起，等后来够钱了那款也没了。为此他曾经内疚过一段时间，但后来慢慢淡忘了。不过他记得她说自己纯属欣赏，并不是真想拥有。
裤袋又震了。苏觅掏出手机一看，是窗口那边打来的。五百强火燎火急地追问他到哪了，让他赶紧过去。五百强在大学期间目标明确坚定，以坚韧的毅力地狱式苦练英语，发誓毕业后一定要进世界五百强企业，毕业两年后终于如愿，在五百强的数年间，混得成就如何且不管，但养成了凡事追求极致效率和行动力极高的习惯。苏觅在“今晚不过去了”说出口之前就改变主意了。
当他赶到过去已经迟了大半个小时。一进包房门，那种熟悉的闹哄哄热烘烘的气氛就扑面而来，苏觅顿时一阵心安。从昨晚到现在，他察觉到一个现象：对熟悉事物有着莫名的心安，对任何变动打心底里不适应；身体也同样，遇到重大变故也依然能准确、按时找到熟悉的所在。从前他不曾意识到这点，当然也从没遇到过昨晚那样大的变故。他又想到了“中年危机”：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已无法接受新的挑战和冒险，后辈子只能躲在安全的熟悉环境里备受保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单身聚会的传统节目也非常固定，喝点小酒，吃点宵夜，边打三人麻雀边吹吹水，抱怨两句工作发下家庭牢骚，就这样一晚，四个小时。以前多喝啤酒，三年前，做公务员的大果的直属领导被人举报了，于是大果起码少奋斗了五年，直接坐上领导空出的位，从此，酒基本都由他带过来。他现在各种通路多了起来，酒自然不少，便拿些过来帮忙消化。有白酒也有洋酒，都是中高档货。
大果一见苏觅，马上就嚷开了，说今晚难得带来瓶好酒，怎么苏觅就那么磨蹭呢。虽然一见面就大声嚷，但他也嚷得慢条斯理的，没半点急促和不快。大果一毕业就进了黄金单位做起了公务员，朝九晚五的生活把他养得做什么都慢条斯理，和五百强的风风火火刚好相反。
苏觅随便打声招呼，就直接走到放食物的桌子那边坐下，随便拿起一碟糕点就吃了起来。
另外两人奇怪，这不是刚吃完晚饭出来的钟点吗？
大果笑他：“你的太阳没给你做饭啊？”
“出差了。”苏觅拿起了第二碟。吃完午后那顿后，他没任何东西下肚。在家里憋得发慌跑到街上乱逛时也没想起要找东西吃。最近加班加得把生物钟都延后了。
“太阳现在都比你还要忙了，老听说出差。你小子有福了，养了个女强人。”大果又笑。
苏觅要叫个炒面，问他俩要什么。两人都不要。等在炒面的时候，苏觅抽起烟来。
五百强觉得他神色不太对，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苏觅喷出一口烟，脸色躲在云雾里，“太阳要和我离了。”那两人齐口“啊”一声，全坐正来了，眼睛唰的全粘在了他脸上。
五百强说：“不可能吧？没有听说你们俩吵过架啊。你们夫妻可是我们的恩爱榜样。”
苏觅撇嘴，确实没有吵过。他从昨晚到今晚回忆起数不清的往事，没有一个他俩吵架的场景。
“太阳跟你开玩笑吧？是不是你最近加班太多冷落人了？”五百强问。
“你觉得太阳是开这种玩笑的人吗？”苏觅反问。
“不是。那是你开玩笑吧？”
炒面送来了，苏觅接过来继续闷头猛吃。等服务生出外后，大果接着问：“你这也太突然了，你刚才不是说她出差了吗？怎么是离婚了？”
苏觅抬头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又低头继续吃。
大果猛地一醒，结巴起来：“是不是，跟老总出差多了，出着，出着，出问题了？”
五百强白他一眼，“放什么狗屁？按我们对太阳的了解，她是哪种人吗？”
大果不紧不慢地说：“按我对这个社会的了解，一切皆有可能。”
“一张狗嘴！”五百强把他推开一边，转向苏觅，“兄弟，你说句话啊！怎么回事？”
苏觅吃完了炒面，抽过张纸巾慢吞吞地把嘴擦了一圈，然后扔在桌面上，又来回扫视了那两人两遍，再向后靠入沙发，简单将昨晚的事讲了一次，完了大果和五百强面面相觑。
两人反复分析推测后，一致认定事情很大可能就如太阳的离婚申请理由那样：感情结束了。快七年了，工作压力大都大家喘不过气，难免疏忽了家庭生活，导致厌倦蔓延，感情冷却走向终结。
苏觅盯着他们两人：“你们会吗？你们老婆会吗？难道你们夫妻都还满腔激情就我淡如白水？要说婚姻时间，我们俩比我晚不了多少。”
五百强表示反对，“虽然我们也都把日子过成老夫老妻了，但我们跟你不同，我们都有孩子，家庭一旦有个孩子就牢不可催了。”
“少见单亲家庭啊？”苏觅反驳。
“可我们的情况还是不一样。就说我的情况吧，”五百强继续分析，“我和老婆有共同目标，那就是孩子，我们一条心围着孩子转，为了给孩子最好的拼了命去搏，根本无暇风花雪月，尽管偶然也吵架但最终都会因为孩子而妥协。而你和太阳，没有那个可以共同努力的目标。或许以前有，但一路走过来目标丢了，又可能还在，但它已经无法再推动她继续前进了。”
大果接过来说：“说我的情况吧，从社会上对公务员体制爱恨两重天就能理解这个饽饽香。我老婆是同道中人当然知道香，她怎么舍得丢手，而离婚肯定也会影响我们的档案。尽管我现在摸着我老婆的大腿就像我左手摸我右手一样，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是那种有了权力就见异思迁的人，在我看来女人到最后都差不多，何必折那个腾？”
“大果的话背后是另一层现实：就算思了迁，正室宝座基本是屹立不倒的，思迁和婚姻是可以并存不冲突的。这是那个世界的常理。”五百强进一步补充。
大果啧他：“我们不是在帮苏觅分析吗？浪费在我身上干吗？”
“我怎么觉得现实生活恶心起来？”苏觅瓮声瓮气，脸露嫌弃。
“你又不是社会雏鸟扮什么纯情？”五百强说，“其实不管大果的情况还是我的情况，其实都一个道理：我们和老婆都有共同的目标或者说利益。你和太阳欠的就是这个，她在追求感情，但感情在残酷的现实和岁月的蹂躏下终会磨灭的。我们都是普通小百姓，能不愁柴米油盐天天烧钱保鲜感情？”
大果一听，兴奋起来，“说起不普通的百姓，你们还记得我们班上的肥帅吗？他做了房地产老板的女婿，现在手握公司半个大权，尽管家里母老虎非常厉害，但不误他在外面风流快活，听说有好几个家呢。不过无论外面有多少女人换得多勤，婚姻就只一桩，而且牢不可破。”
五百强接过话茬，“还是那个关键：他们都有一个共同利益点。恐怕就剩你俩都被生活洗礼那么多年了还在玩感情。别嫌我说得不好听，你们都太矫情了。你看你没车贷没房贷，也没有孩子要养活，过得算是极逍遥自在，所以才有闲情来整这些。你看我，天天削尖脑子想怎样爬得更高赚得更多。你根本无法想象养一个孩子多难！跟你们说吧，我也在考虑离婚……”
“你又唱哪出啊？”大果高声打断他，苏觅也略吃惊看着他。
五百强摆摆手，“假离。结婚前我买的不是一居室吗？现在孩子准备进幼儿园了，一来要考虑学位，二来也要为孩子准备房间了，二次置业不得不提上日程。但现在房价疯得没个谱，想要在好点的地段二次置业，我呕心沥血也凑不起个首付啊。只能离了，以老婆名义买了再结回来。”
大果大力一拍沙发，“这些旧闻以前还新的时候我没觉什么，可是现在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怎么听着不是滋味啊？”这话很打趣，但大果的语气没半点打趣的意味。
“得！你这些占据社会优质资源的人就别说这种话了，让我听着更不是滋味。你就别挑起我的仇恨心理了。”
苏觅靠在沙发上，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不觉悲哀起来。今晚所听的种种就是生活的真实面目，是他生活着的时代，就算不认同或嫌弃，选无论择随俗或避而远之，其实每个人对此都习以为常，都抱着“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办法？”的态度，谁会跳出来大声反对自己每时每刻过着的生活？比如大果带来的那些酒背后尽管有助长歪风腐败的嫌疑，但他苏觅还不痛快喝了多年？从不曾指出什么，也没有因其有嫌疑而减弱痛快感。现在他再听着这些，突然对自己厌恶起来，那无数次的酒理应喝不痛快理应自己掏钱的！他早被那些生活恶习重重裹住悲哀地失去了自我。苏觅身上总残留着五百强说的那点“矫情”，在特殊情况下会偶尔发作一次，比如被那句“我们离了吧”刺激到现在，他一直处于“矫情”的状态，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
大果和五百强觉得自己分析太远了，把话题扯回来，只针对苏觅和太阳的感情。
“你有没想过，其实你并不是对太阳还存在感情——从你连她去哪里出差都不清楚就足以说明你对她已经没剩多少关注了，你对她只是习惯，习惯和她一起生活。你可能还可以继续习惯下去，但她厌倦了。”五百强进一步分析，“这就是你们感情不平衡的原因，她无法接受现状选择结束，你却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说明太阳比你更矫情。”大果在一旁加以说明，“你俩是够登对的，也难怪一直爱得如鱼得水。现在落差太大了，也难怪你不接受。”
五百强取来酒杯，把大果今晚带来的酒倒出三杯，自己拿起一杯试了一口，说“确实不错。”然后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分析：“其实生活的轨道已铺好在那里，所有人都坐在车上沿着轨道稳稳前进。可是前面有个旅客突然嚷着要下车，轻轻搅乱了一下秩序，导致你的前方出现了点不明确因素。但不用担心真的不用担心，那只是一点小骚乱，这么强大结实的轨道，绝不会出问题的，骚乱很快就平息，像没发生过一样。车轮继续“咔嚓咔嚓咔嚓”地轰隆隆前进。所以，别被这临时的一点骚乱影响到你，更不能以为那点骚乱是致命的。没人能逆转得了生活的大齿轮，全都只能顺势而去。”
大果也取过一杯仰头饮尽，“你们想那么多做什么？能改变什么？能让自己舒服点吗？不，只会更不适。我们不想清醒，不想分析，我们不想假设那些有的没的，我们只想随着车厢轻晃的节奏沉睡前进，不费力不冒险，顺势而为懂吗？我们敢炒老板吗？不，想都不敢想。生活已经斩断了我们的冒险精神，就算你不满得想剁手指发疯地想挣脱，都不敢冒险。冒险会痛彻心扉，搞不好会丢命，但顺势顶多不太爽，不自我提醒就是了。你说，特立独行后在寒风瑟瑟中睡天桥底痛苦，还是耳垂目顺后窝在暖气充足的家里躺在1米5暖床上更容易接受？伙计，毫无疑问，我选后者。”
“所以，太阳是个勇士，或者是个烈士。但谁知道呢？她认定了路，就自己走下去就是了。她不想在原轨道上和你继续同行，你唯有退出。没有任何办法。”
苏觅一直闷闷地喝着酒，听他们两个轮流分析，但他越听越见不到清晰指引，直到五百强刚才说出那句，他才开口问：“说了半天，你们是在劝我离吗？”
那两人愣了愣，开始回想自己都说了什么，究竟要表达怎么一个意思。
大果摸摸头，说：“我不是劝你离。只是想说生活就是一把杀猪刀，我们都已从一头头鲜活的猪变成了一根根腊肠，一块块腊肉，就死心塌地为这个社会献上自己最后一滴汁就是了。生活就是这样，谁也别想跑，谁也跑不掉。”
“你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说明你是一个被生活彻底阉割了的主，激情已彻底泯灭。”五百强说。
大果接得飞快：“早灰飞烟灭了。”
“那这个婚还有得救吗？”苏觅扶着酒杯，看着他们俩问。
两人神色凝重，对望一眼。最后是五百强开口：“我们谁都说不好，只有太阳说的才算。你得跟她好好聊一聊，看她厌倦到什么程度，和决心投身生活乱流的勇气有多大。”
苏觅不满地“啧”的一撇嘴，今晚一晚两个老同学猛的一顿分析，什么都给不到他，给不了任何帮助。他更响地再“啧”一声，倒出一杯一饮而尽，起身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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