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苏觅回到家时，太阳正裹着大衣坐在阳台上看华灯初上。外面没什么风，但夜的空气十分冷冽，在外面呆久了全身冰冷得发麻。但太阳总喜欢这种干燥的冷，她说喜欢在那种干冷里待久后重新回到温暖的室内时，温暖“轰”地包围上来的舒服感。是的，她说那种冷暖交替瞬间真的会发出“轰”的响声那么夸张。以前只要不下雨，她总喜欢拉着苏觅出外散步，一散就两三小时。虽然冷暖交替的瞬间舒服得极美妙，但在冷着的时候也真难捱，不过正是前面的难捱成就了后面的美妙，难捱有多难美妙就有多美。比起昨天离开时，持续补充的冷空气又将气温逼降了好几度。苏觅进门时鼻尖冻得通红，手脚冰冷得起码失去了49%知觉。
太阳走进厅里，问：“吃了吗？”苏觅说还没。太阳说：“晚饭做了你的，帮你热热吧。”苏觅说好。太阳走进厨房去热饭菜，苏觅在沙发上坐下等着，一边使劲搓着手和脸，身上慢慢暖和起来。很快太阳将热饭菜端出来放在饭桌上了，苏觅走过去坐下就吃，太阳去沙发那边坐下看电视。
苏觅吃得很慢，比平时多用了一倍时间才吃完，吃完后他收拾饭桌，然后去洗碗。太阳一直在那边聚精会神看着电视。在苏觅进家门后，两人就在吃过饭是否交流过，之后一直沉默不言。在长长的十几分钟里，苏觅静静低头吃饭，太阳认真看电视，谁也没发出过一声，没有轻咳或清喉咙声，没有碗筷清脆碰撞声，也没有凳子或其他家私碰撞声，偌大的屋里只有电视节目的声音被过分稀释在空气中。正是在这漫长的十几分钟里，苏觅才深深感受到他和太阳之间已经冷淡到如此地步。就算是合住的租客也不至于沉默到如此程度，总会有点话题可聊，但在这段漫长的静音里，苏觅却想不出任何能随意聊聊的话，除了一星期前就摆在那里等着聊的那个话题。
苏觅洗完碗后，倒了杯水，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太阳问想谈谈吗，苏觅说好。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沉默。
是太阳先打破了沉默：“正如我的申请理由那样，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了。像今晚这样沉默的场景早就出现了，你能感觉到吗？我们早已经没有对话了。”
苏觅抬手制止她继续往下说，他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诚恳，“你不在的这星期我想了很多，既看到了我们的问题，也想起了问题出现前的很多日子。我赞同你说的，我们现在的问题很严重，已经淡漠到麻木的边缘了。但我深入分析过，情况没去到离婚的地步。”
太阳看他的眼神浮起些许惊讶。他搓搓手继续，“我们结婚快七年了，日子开始过得平淡也是理所当然的——当然我们是过于平淡了。你说这快七年了，对平淡的生活觉得厌倦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会检讨自己的不足。很长时间以来我太过于忽视你了，我检讨，以后这些都注意并坚决改正，保证就算工作再忙，但该关注的关注，要记住的记住，必须纪念的纪念。”苏觅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太阳密切留意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说完后，他看着她的眼睛，等她反应。
太阳突然对苏觅怜悯起来，走过这些日子，眼前这个苏觅不再是她印象中的苏觅，她印象中的苏觅会清楚认识他们婚姻的根本问题，会勇敢接受并做出正确改变。如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已用了一个星期去深刻审视过去，那他就应该清楚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靠“坚决改正”就能修补起来，就能像没事一样重新美满地过下去。眼前这个苏觅拒绝承认他俩感情消逝的事实，仅当作是长期受冷落的妻子闹情绪威胁，只要低声下气哄一哄就能过去。为避免或减轻痛楚他宁愿将就。
她迎着他的目光，久久沉默不语。苏觅在她的目光下突然有点怯了，那对眼睛让他觉得自己无比懦弱和厚颜。
留意到他眼中闪过的胆怯，太阳暗里轻叹了一口气。“苏觅，”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用那种又低沉又温润又有安抚力的声音，“苏觅，你不知道我刚从哪里出差回来。也不知道上次去了哪里出差。”
“我保证以后不再忽视你。”
“昨晚十二点多了你还没回家，但我没想要给你打个电话问你在哪就自己睡了。你也没跟我说你回了老家。”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今年年初起我就不是总经理助理了，我现在是大区营运经理。这是我出差多了很多的原因。”
“没听你说过……”
“对，”太阳就像一名谆谆善诱的老师，耐心一步步将遇到困难的孩子引导出来，“我没有主动说过，那是因为提不起跟你说的兴趣了，”她停了一停，咬着内唇直看到他眼睛深处，“苏觅，这就是问题。我没了兴趣跟你说我的事，也没兴趣问你的事。反过来你对我也一样。我们都不是故意隐瞒，只是失去了对彼此说话的兴趣。”
苏觅觉得对此没什么好分辩的，但他必须说些什么，“或许婚姻都会有这个时期吧……”
太阳暗里又叹口气，“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聊天是什么时候吗？”苏觅又想开口，她摆摆手，“我是记不起来了，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就是这次努力让我发现了我们婚姻的问题。我们全都麻木得僵化了。我们感觉迟钝，感情迟钝。以前你常加班到很晚，我会心痛你，偶然会生些闷气气你没时间陪我。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不心痛也不生气了，我好像习惯了，其实是麻木了。既没觉得那是正常的也没觉得不正常，就像白开水是无色的一样只是一个事实，我根本就不想去追究它为什么是无色的、无色是好还是不好——那些重要吗？不重要。后来我升职了，也开始忙起来，经常出差，刚开始我觉得很新奇，我可以借着出差看更多风景，也借着那些独处的时间我开始审视我们的问题，越看就越多问题。等我们忙完各自的事，难得有时候我们都刚好空闲下来，但相对也无言了，我们已经忘记了以往怎样相处，我们习惯并接受了那种忙得没有对话的日子。真的，我反倒觉得处于无交流的状态更舒服，我不想费力找话题和你聊，我只想彻底得放空，放空是不应该有旁人的。就像昨晚，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也能吃得好睡得香，比有你在旁边沉默着自在得多。”她停下来问他，“今晚你觉得自在吗？”苏觅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她继续往下说。
“但以前我们开始陷入沉默相处的时候，有段时期我觉得很孤独。虽然我们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偶然聊两句天，虽然你晚晚睡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孤独，深入骨髓的孤独，比那些独守空房的寡妇还要孤独一百倍。我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孤独感。但后来我不觉得孤独了，我麻木了。当我意识到这个时，我害怕了怕得要死。我全部的感觉全集中在恐惧上。刚好我升了职，工作忙了起来，没有太多时间去想我们存在的问题了。我上班、下班，加班，出差，每天处理一成不变的工作，和同事和上司和客户打交道，节假日还不忘要充充电加加班，忙着睡觉也忙着准备下一天下一星期下一个月。一天结束后我们躺在床上碰着对方，不是你累得无力就是我累得没兴趣。如果做了也像在履行义务在完成任务。还有多少激情在呢？你想告诉我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很正常吗？激情肯定越来越少，谁七老八十还能像刚开始那样激情满泻？当然不会，但我们才三十出头就活得像七老八十了。这不正常吧？
“持续的繁忙让我暂时放置了我们的问题，但很快地我又开始怕了：生活就这样一日往复一日一月往复一月。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人生好像就这样了，你根本分不清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什么不同。你看，我们再这样过一段日子，就必须考虑再不生就要错过生育期了，那赶紧要吧。然后我大腹便便重复着之前的日子。再然后加入了孩子的日子，更要像疯一样地努力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努力扮演好父母的角色。你说其中会有乐趣？当然，当然会有乐趣，但我会看到更多的是责任是麻木——我们是早已失去夫妻感情不得不双双移情到下一代身上的可怜虫。什么都是要代价的，不是吗？我衡量过，我不愿为了那个乐趣付出那大的代价。”她停下来，看着苏觅的眼睛不曾移开半毫米。
苏觅从没听过她说那么长一段话，或许已经太久没听过她说那么长一段话以至于似乎从来没听过。“家庭最终都是那样过来的。”他喃喃而语，就像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话去试图说服别人。
“不，”太阳打断他，“家庭不是都那样过来的。他们后来或许平淡了，但过成了亲人。但我们不是那样，我们是变陌生了，而不是亲密如家人了。”她伸手扶着苏觅的肩膀，“当然也有人愿意陌生地繁衍后代陌生地继续一起过下去。但我不行。苏觅，你也不行。你知道的。”她低沉的声音里有了点悲伤的味道，但她的眼神清澈透亮。
苏觅把头稍偏向一旁，把目光调开后又转回来，又是用那种毋庸置疑的诚恳声调说：“现在这个状态是不行。但既然我们都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只要大家有心一起努力，只要点时间，我相信还能回到从前，我们的感觉还会回来。”
“不，”她又否定他，“我不确信。而且，我们没有时间了。”苏觅瞪大眼。“公司认为我这年的表现不错，准备派我去意大利两到三年，边工作边培训。过了年就走。如果有机会我很有可能不回来了。”
苏觅感到身上的全部支撑轰然倒下。他知道这场谈话结束了。再厚颜努力也无补于事。并非如五百强他们所说那样，太阳是为摆脱平淡的婚姻生活不惜烈士般投身生活乱流，而是要飞起来了，飞去另外一片广袤的天空。这就是尽管面对同样的状况，他们两人截然不同态度的原因。她的天空广阔高远，而他不得不试图修补这片残破的天空。从何时起，他的天空已经变得如此又逼仄又残破，他的翅膀也变得灰尘扑扑、僵硬无力。等他惊觉时，一起起步的太阳已远远将他抛在后面了。他俩已分别置身两个迥异的天空，没有了任何交集。
那场谈话最后，太阳说幸好他们没有房子也没有孩子，从此各走各路，倒也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她说：“苏觅，你现在无牵无挂，不要被世俗的成功论捆绑着变成一个麻木可怜的生活奴。定期的你要保持和内心对话了解它的感受，千万别罔顾它感受拖着它往前走。你还记得你偶像的名言吗？follow your heart。你还记得你的梦想吗？希望你能重新找回来，并且follow
it。”
在接下来那个星期，苏觅和太阳各自请了假去民政局把婚离了。一切都非常顺利且迅速，整个过程中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过话。直到走出民政局，太阳才说她今天回去收拾一些常用物品先搬去同事家住了，剩下要搬的东西也不会太多，该扔的就扔了，她会在出国前找时间回去整理。说完后，没像常见的分手夫妻或情侣那样给他一个拥抱，直接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苏觅还要回公司继续上班。但他站定原地看着太阳渐行渐远，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 “太阳！”他在后面叫。
太阳停下脚步，回头转身，看着他，漾起如冬日一样的微笑：“我不再是你的太阳了，我叫王小丽。”她朝他挥挥手，再转身而去，带着一身的太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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