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塑料袋葡萄干,敞襟撩怀地瘫在手边,很贱的样子。一双老花眼在国家大事和娱乐新闻间游走,什么都看了,什么也没进脑子。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伸进袋子里,指尖挑剔地摸摸掐掐。然后两三粒一同被塞进嘴里,心不在焉地粗嚼细咀。
睡眠总是不好,不到子夜时分,上床象烤烧饼一样受煎熬。好无聊,她只得用葡萄干杀这个深冬夜晚剩余的最后两个小时。葡萄干们并无受了蹂躏般的委屈,它们依然在咀嚼的浆液里散发出本质的甜香。
曾经是个稀罕物儿,在属于她和他的那个年代。他小心地将它们揣进军用挎包里,千里迢迢地从天山脚下带回江南小城,带回他土墙瓦屋的家。他70多岁系着黑围裙的老母亲,喜滋滋地张开落了牙的瘪嘴,双颊上布满老人斑的皱纹一圈圈笑向耳边。皱皮拉哈的一双老手,郑重地将它们一粒粒堆放在白瓷碟子里。她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臃肿的棉袄上套着流行的枣红灯芯绒罩褂,乌黑的烫发蓬松如云,半遮着羞红的面庞。“吃,这是葡萄干,新疆特产。吃!”他将白磁碟子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坚定地推向她。白嫩的指尖矜持地拈起碧绿的一粒,樱红的唇迟疑地裹住了那一丸甜香。那是恋爱时第一次进他的家门,贝齿轻噬葡萄干之际,大门边不时有姑婆们探头探脑,窃窃嬉笑。有老脸胆大的干脆跨进门槛:“某大妈,借个顶针箍用哈子唦。”嘴里招呼着,两眼却热辣辣地直往她脸上锥。她双颊立时腾起火来,不由自主地人就躲进了他的房间。跟着她进去的,还有那一白瓷碟子葡萄干和年轻英俊的他。真的是年轻英俊啊,尤其是黄军帽红五星下那一双剑眉星目,看一眼都令人心颤。那一碟葡萄干最终都被她的樱桃小口收纳,被收纳的也许还有那个甜蜜的初吻。“葡萄干,真漂亮,真甜!”她不止一次地夸,不知她心里是夸葡萄干,还是夸他?
短暂的花前月下后,是长久的分离。鸿雁传书是必不可少的,经典的保留节目却是一袋又一袋的葡萄干。“你能想象我们是怎样打柴的吗?开一辆大货车,带上手摇小转扬机和一大捆钢丝绳,到戈壁滩上去。看到一个沙石堆上露出一点柴禾梢子,好家伙,就是它了。用钢丝绳把沙石堆缠上,小转扬机一转,一大堆红柳枝梭梭枝就从沙石堆中拖了出来。几个沙堆一转,一大车柴禾就运回连队了,够伙房烧半个月的。”“下周我们商业系统要搞珠算竞赛了,我是单位的种子选手,领导对我夺冠寄予了很大希望。我现在天天晚上打算盘打到半夜,手都练肿了。”一粒粒葡萄干串起一个个年轻充实的日子,那一串日子里,她最爱唱“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拉尔罕的心儿醉了,阿拉尔罕的心儿醉了……”
后来呢?结婚、生孩子、她生病、他转业。再后来孩子读书、毕业、恋爱、结婚,他和她年过半百,鬓染霜秋。曾经的你我重复着别人的故事,今天的孩子也在重复着曾经的你我。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如飓风扫过天庭,满天云影一瞬席卷而空。
葡萄干的制作工序对于葡萄而言,是繁琐且惨烈的。一串鲜艳欲滴的葡萄,被剪串、浸碱、曝晒、回软……终于脱胎换骨地成为绵润甘甜的葡萄干。
指尖触到了一粒饱满的葡萄干,心有所动,她拈起来对着灯光细瞅。在那翡翠黄的纹路里,她清楚地看到了那串饱满充实青春飞扬的日子,看到了孩子小鸭学步的蠢蠢可爱、看到了天山脚下军人坚定的目光和眼角的风霜,看到了江南山城自己在单位和家两点一线奔波的疲惫身影……自行车轮飞快划过上下班的路面,蒙太奇的画面影像重叠,一切的酸甜苦辣都在岁月的日晒风吹中浓缩,凝成灯下这一粒晶莹剔透的葡萄干。她郑重地把它放在齿间,细细研磨。阳光的味道、风的颜色、雨露的滋润、植物的清香自齿间弥漫到心头……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拉尔罕的心儿醉了,阿拉尔罕的心儿醉了……”熟悉的歌声在冥想中清晰,天山脚下深目高鼻的维族姑娘,甩着满头的长辫子,在时间的深处把她的心儿舞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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