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的葬礼

收到那张白色的小卡片，是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所有的缝隙，把黑暗驱赶到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只是一点温暖都没有。虽然早就在同乡的口中得知李二狗病重，肝癌晚期，但也没有想到讣告这么快就送到了自己的手上。活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可能是我们壮族葬礼上那些师公震耳的山歌和门前高高扬起的招魂幡吧，也不知道那些夜晚与我把酒言欢的李二狗躺在小小的棺材里是否舒服。

起身收拾了一下，我要回去看看了。

一

我回到那个小山村的时候，太阳已经隐没在山的那头，只剩漫天的晚霞给人带来丝丝暖意。我没有看到李二狗家门前的招魂幡，也没有听到应有的那些如泣如诉的山歌，一片沉寂让我的步伐有点忐忑。

李二狗家不大的厅堂里坐满了人，抬头看去是李二狗一张大大的肖像，那应该是他二十多的相片：一丝不苟的头发下是饱满明亮的额头，加上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看上去是一脸的亮光，青春的光。在肖像的顶端写着几个大字“李二狗人生追忆会”，在肖像与人群之间是一个讲台和讲台边上一束束白色的鲜花，一排排已经点亮的白色蜡烛。

我疑惑的看着这些不符合传统的布置和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大字，然后收回目光扫了扫落座的人群，在人群的中央，我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瘦弱的身影，从他白色袍子里露出一只蜡黄消瘦的手臂，感觉坚硬骨头随时都要从薄薄的皮下刺出。他的两旁是李二狗的一双儿女，李二狗的女儿还将他另一只手臂揽在怀里，头依靠在他的轮椅的背上。

我还没有想清楚是什么回事，一个中年男人窜上了讲台，男人笑着示意了一下，露出参差不齐的门牙。男人是李二狗的好基友凡，我记得他的门牙。带着疑惑，我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

二

凡清了清自己的嗓子，面带微笑的说道：“很明确的告诉大家，大家又被李二狗这孙子耍了，他还没死，只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和大家开最后一个玩笑，也趁着这个机会再见大伙一面。一会儿我说完就到李二狗谈谈他对自己这辈子的看法，然后就到大家说。到时候大家千万别积口德，往死里损，反正他也要死了。从现在开始大家就准备下，组织一下语言，一会儿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谁叫这孙子不好好躺在医院里面死，来着糊弄我们”。

“二狗，你看这样损够不够朋友”，听到凡的这话，人群中顿时传来阵阵的笑声。

“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追忆下李二狗先生的一生。先生一生平凡，长相平凡，才华平凡，就是品性不大平凡，他为人好面子，又爱作，一生都在瞎折腾。”

“先生打小就是个两面派，他永远是老师眼中好学生，父母眼里的好孩子，但是私底下仗着自己父亲是老师，没少做那些欺男霸女的勾当。”

“先生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人，读书时经常假借帮助女同学的名义乱搞关系，工作了也是为了偷懒无所不用其极。不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好，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李先生，他浑身缺点，一身毛病，可我们还是爱他，爱他的努力，爱他对自己的诚实，爱他鲜活的活着。他就像我们的一道汤，没他没意思”。

凡又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哽咽的嗓子，说道：“先生今天又走在了我们前面，他是我们当中离死亡最近的一个人，我们下面听听他又有对自己不靠谱的一生有什么感想”。

三

李二狗被女儿推到了讲桌下，轮椅转过来后我才看到那一张蜡黄消瘦的脸，在白色的日光灯下还透出一股黑暗的死气，如果不是眼神里熟悉的亮光，我都认不出那是李二狗。他喘着大气，无力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始说道：“看到大家能来我很开心......希望大家原谅我开的最后一个玩笑......还有以前得罪的地方，今天我李二狗在这里也一并以死相抵了”。

“小时候的事情来历历在目，今天就死到临头了，.......我这辈子该折腾的也折腾了，不该折腾的也闹过了。.......爱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爱过。辜负了许多盛情美意才和我们家婆娘相识，........好在她比我先走了，免了这一大段的孤单......我前阵子还看了本书，书里说‘生活即道场，无处不修炼’........十分惭愧报告大家，李二狗此生修炼没修炼出个所以然来，他太他妈忙了........忙着买房买车，忙着结婚生子，把大好时间全部忙完了........到现在，我还是怕死，因为不知道推开那扇门是深深的黑暗还是另一个五彩世界........怕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李二狗艰难的转了转头，眼泛泪花的看了看身边的女儿，伸出干瘪的手，轻轻的落在了女儿的手上，“小不点们，很抱歉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没能好好陪你们，只能教你们这最后一堂关于死亡的课了，.......到时候不要按照习俗土葬，把我烧了吧........把我撒在你妈坟旁那片竹林下，这辈子还没爱够她，还想再给她遮着风挡挡雨........感谢大家装点修饰了我的一生，今天又来送我一程，我会记得大家的恩情........我会把这些信息带进火葬场，随着火焰和烟灰，飘在这个世界里，与光同尘........把它们作为来世相认的依据，如果还有来世的话”。

李二狗猛烈的咳了起来，但虚弱的身体又使不出太大的力气，咳嗽声被压在喉头变成了大大的喘息，他女儿连忙轻拍他的后背，他才慢慢的缓了过来，然后他无力的抬了抬手，示意了一下好基友凡，女儿就把他推回了人群中央。

我擦了擦不知何时留下的眼泪，感觉厅堂里的空气疯狂的印压着我的胸口，只好逃难般跑到屋外，颤抖的点了支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肺里的浊气才和这烟气慢慢散了出来。抬头看，眼前的山，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幽暗的屹立着。

四

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肌体分子的解构，是更多生命的开始。

死亡是跟在我们身后的影子，我们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突然给我们一个拥抱。

死亡是紧追着我们的疯狗，它露出它黑色的尖牙，它带给我们恐惧，迫使我们拼命的奔跑。

突然觉得好累，不想再这样慌不择路的跑了。

停下来，友善的向死亡伸出双手，去抚摸一下它黑色的皮毛。

告诉它，就算它哪天还是忍不住拿咬向挺直的脖颈，也要和它并排的一起走。

深吸一口气，原来只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路竟然花香四溢。

五

第二天，传来了李二狗的死讯，他们说他没有像其他肝癌患者一样痛苦的呻吟，他走得很平静。我站在自家的窗台，看着窗外深秋了依然绿油油的竹子，恍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