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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班车,半车沉默的旅客”,《陇州》的第一句,读得我一个怔忡。
被2021年第2期《思南文学选刊》安排在“对读”栏目里的《陇州》,选自胡成的《陇关道》。读完《陇州》,迅速下单买了《陇关道》。等待书籍的那两天里,我又把《陇州》读了两遍。第二遍和第三遍,文章的第一句话,又“绊”了我第二次和第三次。而第二次和第三次,有了通读全篇的基础后,停顿的原因就越来越清晰了。
胡成是一位用寥寥数语就能定下文章基调的高手,“早班车,半车沉默的旅客”,只一句话聚拢的气氛,让我想起了一件旧事。
得有十多年了吧?我们带着十多位中学生在陕西省的乡野里四处寻找历史遗存。到了扶风县,在公路旁的鸡毛小店里逼着上海小囡吃过印有清晰手指印的大馒头后,我们上车开始寻找周原遗址。十多年前,卫星导航还未普及,司机又不识去周原遗址的路,我们只好走一路问一路,双手背在身后、闲散地走在路边的陕西老农,总是手往前一指,道:“端走。”
古汉语中,“端”有“直”的意思,端走,直走也。就这么端走着端走着,我们的车“嘎”地停在了农田旁,说是周原遗址到了。我们将信将疑地下车穿过晒谷场,撞见一座围墙像是潦草堆砌起来的院子,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我们被院子中央堆放着的数量惊人的碎瓷片吓了一跳。上海博物馆的小陈一眼认出了他的老师,喊着“雷师”冲上前去,与雷师拥抱在了一起。一头花白的乱发,一脸朔风劲吹后留下的沧桑,一身只求遮体的裤褂,如若不是小陈介绍说他是北京大学考古系的老师,谁敢相信?雷老师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多年,带领学生拼对碎瓷片。雷老师是铁打的营盘,学生是流水的兵,他们如此不厌其烦、孜孜矻矻地完成着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亦即从如山的碎瓷片里寻找出能拼接成代言周文化的器形。彼时,关于夏商周三代是否确有其事的争论,正甚嚣尘上。
“早班车,半车沉默的旅客”,《陇州》的第一句话之所以让我想起了这件往事,是因为“半车沉默的旅客”之一的胡成,在我看来正启程准备做的事情跟偏安一隅的雷老师所做的,有着异曲同工的妙趣。只是,潜心在周原遗址的雷老师是安静地与碎瓷片对话,而胡成则用脚步丈量大地和所到之处遍寻方志的方式来坐实亦真亦幻的过往,他们想要达成的,都是还历史以真实。
1979年考入上海控江中学后开始正儿八经地学习历史。说是正经八百,其实是跟着经验丰富的历史老师准备高考。虽然在1981年的高考中我们班的历史平均成绩在当年参加考试的考生中一骑绝尘,但那不代表我们因此都爱上了历史。大学一年级的中国通史课,我几乎都逃课去了漕河泾看电影吃大油饼。大学毕业后从事的工作与历史也无关系,所以我个人的历史观就一直停留在那几册中学历史教材给予我的认知里。
有一天,读到已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王家范先生发表在《南方周末》上的一篇文章《明清易代:一个平民的实话实说》,文中提到了一本由上海县人姚廷遴写的日记体《历年记》。“由于姚氏识见有限,文辞叙述殊觉冗杂,故此书向不为通人所称许,少有流传”(王家范语),正因为少有流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便请教王家范先生《历年记》里有没有惊人的记录?王先生举了一例:康熙年间灾害频发让姚氏所在的松江民不聊生,我顿时目瞪口呆。彼时,宣扬康乾盛世的大体量电视连续剧正一部紧接一部地播出,又一遍紧接一遍地重播。
从那时起,我相信,真实的历史记录在民间。
而胡成的《陇州》,就是在用当下的眼见为实的记录来盘点升斗小民留存在方志里的历史。
乾隆四年任西宁道的杨应琚,六月奉命赴京引见。这位喜欢记录的官吏,留下了一册《据鞍录》。从光绪、宣统年间江阴的藏书大家缪荃孙编订的《藕香零拾》中读到《据鞍录》,胡成的结论”是清代难得的甘陕南道行记“。我相信胡成的结论,因为在过去十余年里为写作《陇关道》作者亦步亦趋杨应琚他们的足迹,数次行走陇关道。“十三日。黎明行,出州南门,二里,过开河,水至马膝”,这就是被胡成引用到《陇州》里的杨应琚的记录,时间、地点、事由,而已,好在哪里?好在结尾句“水至马膝”。就这么照实记来,有什么可好的?单看,的确没什么好的。距离杨应琚离开陇州整整280年后,数次到过陇州的作者再一次进陇州,这一次胡成站在汧河上的一座桥上东望,“水窄而浅,处处可以跨马渡河”——二百八十载,汧河水依照自己的节奏缓缓地不间断地流淌着,陇州的百姓也波澜不惊地世代更迭地生活着,“半车沉默的旅客”,是陇州的常态,连贯起了陇州的历史。所以,风起云涌、兵戎相见、刀光血影等等,都是历史教材里的历史,在大多数时间里,历史就是“半车沉默的旅客”在隐忍女售票员的暴躁。
当然,《陇关道》也记录大事件,就《陇州》,作者在遍寻方志、细读方志的基础上详尽描述了陇州开元寺的起承转合,一座寺庙就是一本地方史,更能映射从始建开元寺塔的唐开元年间直至今天的中国历史,然而,《陇州》最打动我的,却是那些羚羊挂角的细枝末节。
如注的暴雨中,作者为了《陇关道》去陇县图书馆研读方志,等到图书馆下班、作者不得不离席而去时,”雨仍不住“。”我以为这雨是我不平凡的际遇“,我也同情地觉得,那样的暴雨是陇州送给胡成的特别记忆,然而,“秋天,尝多淫雨”,作者用摘自《陇州新续志·风俗志》“时令”的这句话,敦实地传递给读者一个讯息,过往、故人的温度,依然留存在山水间。
2021年第2期《思南文学选刊》,好文不少,比如艾玛的《万象有痕》、马慧元的《开普勒、音乐和玻璃球游戏》、罗伯特·达恩顿的《有生命的书籍》等,但胡成的《陇州》在我心头叩击出了最响亮的回应。其实,《陇州》的文字是这期选刊所选文章中文字不是最瑰丽的,也不是最亲和的,何以让我放不下地一读再读?因为,除了让我想起了那件十多年前的往事外,《陇州》还让我想起了在过去10余年里我们带领一群上海的中学生全国各地遍寻历史遗存时经历过的桩桩件件。十多年前随我们去周原遗址的那个小胖子,而今已从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2018年我们带领一群中学生去山西的乡野看古建筑,他随队担任讲解。他的讲解让我也获益匪浅——狗尾续貂,是想说,能跟着我们去陕西、山西的学生毕竟少数,更多的他们需要《陇关道》这类书籍来感知历史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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