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的北京东城区,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是茫然的,反射着光芒的汗水顺着眉梢滴落,暑气仍未消散的街头依然是熙来攘往的举目无亲,耳机里回响的是许巍的“九月”,未来的抉择悄然无声决定着我的命运,是毅力还是妥协,我只能在后来的岁月里追寻那些选择毅力的人们,他们悄然无踪的消散,变成对自己懦弱的借口。
后来我偶然听闻了一些消息,有失败者归来了,他们对我“稳定”的际遇充满了羡慕,而我只能回报以苦笑的自嘲。这么多年,我仍然没能对当年的决定充满坚信不疑的力量,无数的借口与证明都只换来对自己人生路途不断的质疑。即便已届中年,借口与无奈的妥协只能揉捏成一团长长的嗟叹,用以垂悼本该不顾一切的青春变成了四平八稳,一望到头,等待死亡的终曲。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缘于自己的祖父辈来自中国的四个省份,他们以神奇的缘分与宿命共同走到了一个籍籍无名,名叫益阳的城市,在这里我们没有祖坟祠堂,没有田地老家,只有星散于各地的亲戚,十年也难聚首。我的父母凭着自己的努力,做了一辈子的公务员,无惊无喜亦无险,没有乡土人情做靠山,注定只能凭本事吃饭。
自小我就在益阳的机关大院里长大,什么样的官,都见怪不怪,什么样的官场,也见怪不怪。父母的同事对于小孩儿的调侃,都能变成回家后责备我的理由,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些大人所谓“爸爸还是妈妈好”的问题,以免在这个本来就小得可怜的圈子里闹出笑话以免父母丢面子,当然我也一度奇怪那些在父母面前热情似火的官员,单独在街上碰面却对我冷冰冰,我见过母亲在大会上挨整落泪,见过一本正经的人在生活圈里的丑态百出,甚至是为人师表的教育官员,为了一间小杂屋大打出手,斯文丧尽,这形成了我与当地人对官员截然不同的看法,这看法里还带着多多少少的轻蔑态度。
当年我不会对自己身为“外地”的本地人有相当悲剧的宿命论,在这个人情世故的国度里,越小的地方,关系就越占据显著的位置。大城市疏离广阔,至少还有凭本事吃饭的角落,金字塔的底座越庞大,顶端也就显得遥不可及,反之亦然,这就是小城市需要乡土人情的意义:关系也就那么几条,圈子也就那么几个,随便攀上一个,也就抓住了脉络,需要你自报家门,拉帮结派,乡里乡亲,尤其重要。
在我未能检验这样的宿命论前,就已经发现了身处这个城市不妙的预感。首先是我的同学们,工作后绝大部分都没有出现在这个城市,至此十五年的岁月里,走在街头更像是外地般的陌生,丝毫唤不起那些无忧无虑时光的记忆,只有空空的校门昭示我这一生被套牢的滑稽命运。
我曾经拥有一个珍贵的高中同学,那是对我高中时代美好记忆最后的守望,我们还会偶尔喝喝茶,聊聊天,去回顾那些青春无忌的岁月。但我每次在街上遇见她,她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低头走路,满怀心事,是个人都知道她的郁闷与沮丧。我曾经对此大惑不解,也很难理解她作为公务员,居然过得如此悲苦,却总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多年后我才理解她那种心情,毕竟现在别人要问我端着“铁饭碗”还为何如此悲苦,我也很难向外人解释个中缘由:鸡毛蒜皮实在太多,而小圈子里那些鸡飞狗跳,构筑了我们这种人悲剧的命运。
如果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只能说是想凭本事吃饭的人,无意于争权夺利,蝇营狗苟,更何况身无靠山,在出生地就仿若异国他乡。果不其然这个高中同学在两年后自学设计,抛下公务员身份逃离了益阳,就算在大城市背着几万一个月的房车双贷,干着不断加班累成狗的工作,也不愿意回家享受铁饭碗的优待,毕竟精神压力大,也要充实在工作中,用在提升个人修为中,放眼于广阔世界里,不能浪费在尔虞我诈,鸡毛蒜皮中,即便生活压力大,算一算,也许还是值得的。
我见过有相同姿势的另一个人,他在益阳市当年最知名最大的理发店担任最著名的设计师,手法出色,男女老少指名道姓的让他整理头顶的“茅草屋”,一时风头无两,还需要排队预约,小伙子英俊帅气,对理发专业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论,回去自己一实验,还真是如此。我想他应该满足快乐,偶遇街头却发现他的身影如我那高中同学一般,佝偻着背,低头望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半年之后,他就不见了,一打听,早就离开了。
在这个城市里,无论端什么样的饭碗,想只靠本事吃饭的人大约也就这样的下场,如若不离开这个城市,就会被这个城市抛弃。
同在一所大学毕业的中文系校友,分配到了益阳,干了团委的工作,时常自嘲自己像根草,想被人插在哪就在哪,在乡土人情的面前,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最后校友年前就调走了。我父亲返聘的政府部门,拿着硕士学位的新人公务员,都嫌待遇低,事情多,一个个纷纷跳槽,这样的城市大抵是留不住人才的。连某部官员都说大实话,人才难留,符合百分之五十要求的,都能入编制,这样的后果就是不少“人才”涌入进来拿个编,然后做个“跳板”,在单位工作个一年半载就不见了,或者拿个中级职称就辞职了,剩下一堆拿不到职称的人面面相觑,单位真有那么好,怎么还有人说走就走了呢?
我不是没想过要离开这座城市,那都在挣扎中无疾而终,失败的案例扑面而来,最终还是鼓不起任何的勇气,因为我不能像女孩子那样投奔大城市的男朋友,也不能像毫无羁绊的理发师那样远走高飞,在蹉跎中我只能坚守父母早年对自己的教育,就是长本事,多读书,最后才发现自己在单位里毫无用武之地,这种无力感不知道有没有人体会,明明自己也许比别人更努力,或许优秀那么一点,但总有无形的手强行按着你,盘根错节的关系四处掣肘,我也不是没有尝试勇于争取,敢于表现,甚至是斗争,但我忽略了生存在这个城市最基本的法则,特别是这种五六线的小城市,本末倒置的把本事摆在了第一位。
读大学的时候,我尝试在大城市里应聘,无论是什么样的岗位,人家连你的证书奖状看都不看一眼,他只问你的本事,能不能给他带来实质性的效益;在这里,证书奖状只是你端饭碗的根据,归到档案里也许看都不会看一眼,但他也不问你的本事,究竟什么才是本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看过几个人垂头丧气离去的背影后,不多久我就变成了他们的模样,在凄风冷雨的街头佝偻着背,低头去问路,在乡土人情团结一致的氛围里,我连离开的资格都没有,那些鸡飞狗跳的鸡毛蒜皮都无从跟人谈起,只能归结于命运的落魄。在流放乡野一年后,家人对我坚定离去的言辞惶恐不已,毕竟他们老老实实工作了一辈子,只想后辈稳定,既然没有靠山人情,至少有个发挥本事的立锥之地,才让我在自己这个边缘专业里收获了些寥寥无几的掌声,即便如此,我都认为这都算是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种成功了。
就算是这样边缘冷门的专业,都会有人穷凶极恶的来赶尽杀绝,毕竟资源匮乏,不争不抢何以出头,更何况这样的专业领域还有四个同行,我敬而远之十几年,选择在外默默耕耘,也要被迫拉回战场蹚浑水。等我赶回这个战场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铁打的营盘,四分五裂的江山,底下纵横交错的枝节,针插不进,水也泼不进,还要落得跟被人追赶的下场,这就是我选择在外凭本事吃饭的后果。
一群人憋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有人提议开个窗透透气,大家一致反对,等这个人说要把屋顶拆了,大家才忙着商量开个窗,我想这个格言应该是来自于稍微广阔一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会有人按着你,房顶是不能拆的,窗户也是不能开的,因为要想方设法的盖住遮住,才是对的。
这个房子就算成了危房,在没有垮塌前拆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不对的,提议的人会变成人人皆知的“刺头”。一个快憋死的人,他是没有选择的,也是没有退路的,这都缘于手握权力的人推三阻四,只想置身事外,顺便两头讨好,皮球就推给了下面的人狗咬狗,等到东窗事发时,就一纸承诺,一张空头支票把这个裂缝勉强盖住,索性推了一个干净,要么就是拖拖拉拉,一拖了事,或者沉默不语,剩下的烂摊子留给后来者,也许这就是这个地方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年我站在北京东城区,应聘的地方只开出八百块一个月的工资,我站在电话亭听着父母的训斥,看着额边滴落的汗滴反射出金黄的光芒,这样的工作却让我心驰神往,恋恋不忘。因为它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看到了更厉害的人,看到了拍案叫绝的技术,我可以在此地学到许多的东西,至少还有那么几个角落让你值得发挥才能。
毅然离去的人们,是不会像我一样对这个城市说些什么的,因为毫无价值,对我这样已届中年的人,这种思想是危险的,但并非没有价值,我想终归会有一天离开这座城市,就跟那些佝偻着背的身影一样,他们只是在低头垂询自己的意志与能力,去修建强而有力的翅膀,我也许不会像他们用年轻有力的方式振翅,蹒跚而去,也许,我会用一种不同意义的方式,离开这个暮光笼罩,昏昏欲睡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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