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公元一九七六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国家经历了巨大的震荡。这年的六月我毕业了,告别了学校,告别了同学,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虽然,以后我曾走进过各种不同的学校,学过电工、管道工、电焊工、板金工、制冷工。上过职校、电大、党校。但真正意义上,以学习为主业的学生生活是结束了。毕业了,如同失业,即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因为家中没有什么可用的劳动工具,所以,在生产队劳动,我主要从事不需要工具的体力活。当时,正是播种棉花的季节。播种棉花所用的是一种小型的极为简易的手扶式播种机,前面一个犁头,中间有一个孔,孔上面是一亇装棉籽的斗,后靣有两片回土的挡泥板。由牛在前面拉着,犁头把泥土翻开,棉籽从中间的孔里落下,后面的挡泥板又把翻出的土复盖上,这样就完成了棉花的种植。一般,有一位经验丰富的年长老农在后面扶着机械,控制着播种的深浅和间隔的均匀。由于队里牛少,我又无其它劳动工具,便被派去干牛的活--拉播种机,头上顶个破草帽,肩上搭一块毛巾,从田的这头,拉到田的那头,再从田的那头,拉到田的这头。一天不知要多少个来回。扶犁的人,如若将犁头扦深一点,我就更费力些。因为,我们家在村里人缘不错。一般都不会故意为难我,但必须保证的播种深度是不变的。所以,一天劳作下来,真的很累。中午到家,一般都是吃早上剩下的玉米粥,夜上才会烧点饭吃。菜是从来不奢望的。多亏那时年轻,睡一觉力气总会再回来。拉犁时我一般不让自己想什么,每到一个地块,种第一行时,我便数着步子。然后在心中将其分成十份。走完第一份,我就想,噢!这一趟走完了十分之一。走完第二份,我又告诉自已,你已走完了五分之一。我就这样不断地鼓励自己,使自己不陷于单调和苦涩之中。有时就背自己学过的课文或学过的唐诗宋词。我故意不去听一天要完成多少亩地的播种,更不去把它换成要走多少步。我怕数子过于庞大了,会影响自己的情绪,以至产生畏惧。我现在常想,当时这样做虽出于无奈,但确实是很明知的,如若把目标定的很大,算的很细,可能就会被吓着而退却了。把目标分小点,脚踏实地的一步步去实现,可能不知不觉中便能达到终点了。当时的这点感悟,在我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慢慢地显现了出来,使我终生得益。一个播种季干下来,身上是脱了层皮,到底种了多少亩地,真的记不得了,可见,忘却是上帝赐给人类的一大福利。否则,现在回想起来,再细细一算,那该多么心酸,多么心疼自己啊。后来,又被派去给农作物打药水,那时主要用的农药叫“乐果”,奶白色,味刺鼻,按照比例兑水稀释后使用。因为喷雾器是队里的,不需要自己带工具。那时口窧、手套什么防范措施都没有。偶尔喷到身上、脸上,跳到河里洗个澡,上来接着打。再后来,被派去晒场、轧玉米等等。反正不需要使用自己带农具的活都干过。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经想过以后的打算和出路。只是,在当时的条件下能有什么结果?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对着月亮常常无语。
二十三
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四点三十分,河北唐山发生了强烈地震,灾情十分严重,震惊世界。人人惊恐。农村也不例外,那时,母亲在无锡,我一人在村里,便把床铺搬到了门前的自留地里,再搭上一个蚊帐,白天在家中,晚上就睡在田里,坚持了半个月方搬回家中。
九月九日下午。听队长说,接上级通知,下午不出工,三点钟在家里听中央台重要广播。那时,每户人家都装了广播,就一个台,早上广播一小时,晚上广播一小时。有时公社或大队会扦插一些通知。不出工听广播。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举动,大家都暗暗地感觉到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件。因为,既无报纸又无什么小道消息,更不敢妄议,只觉得惶惶不安。等到三点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毛主席老人家逝世的消息,当时觉得天塌下来了一般。我一个人在家愣愣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空虚、恐惧、无助。在家里转了几转,不知不觉地转到米桶前,下意识的打开米桶看看,还有一斤多米(不是玉米)也意识不到肚子到底饿不饿。心想不管怎么说,先吃顿饱饭再说吧。于是,提起米桶把仅存的一点米全部倒了出来。洗了一遍,煮了一顿饭。一会儿全吃完了(平时,这些米都是每次抓一把掺在玉米糊里吃的)。默默地坐在床沿边上,仿佛在静等世界末日来临。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自已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心中的太阳落下了,天上的太阳依然升了起来。吃还得吃。活还得干。一切依然进行着。自己的前途和出路似乎更加迷茫了。但我这时就确定了一个目标:就是去当兵,去保卫我们的红色江山。没过几个月,果然公社里开始招兵了,我便去报了名,那时电话很少,只有大队部有一台手摇式的电话机,当我中午时分接到征兵体检通知时,已经是体检的最后半天了,体检地点在离我所在的生产队有十八里地白驹镇。我和我的一个同学,每人借了辆自行车便向白驹镇赶去。赶至半路天又下起了大雨,怕耽搁时间,不敢躲雨,便冒雨而行,淋的像个落汤鸡。到了体检站,已经四点多了,名单上就剩我们俩个了。体检医生都打算收工了。二人浑身湿淋淋还喘着粗气,被拉着去秤体重、量身高、听心律、透视、测血压。前几项均没有问题,只是到测血压时,医生说你们俩血压都偏高,不能当兵。我急了,连忙说,我们赶了十八里路能不能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再测一次?那位医生说“不行”,我们已经结束了。当时那个恨啊,别提了。可又能怎样,只能怏怏而归。但这位医生的姓名我却牢牢地记住了叫谬x江。这年的年底接兵通知来了,和我同去体检同被诊断为高血压的同学却接到了通知,我却没有。后来才得知,我那位同学的哥哥与该位医生熟习,便给了他去当兵的机会,我只能把机会寄托于来年了。
天下的巧合有时真的很难说得清。几年之后,也就是79年,我回到无锡,顶替母亲到当时的无锡市第一人民医院当一名电工。有一天,我走进儿科诊室,去修理一盏日光灯,灯修好后,见灯下坐着的一位医生很面熟,心想,此人我一定在那儿见过,疑惑间我突然想起,这位医生就是几年前为我征兵体检诊断我为高血的谬x江医生。虽然我觉的有点不可思意,但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便上前轻声问道:“你是谬x江医生吗?”他说:“是!”我说:“三年前,你是否去过江北的白驹镇做过征兵体检医生?”他十分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于是,我便将事情原委讲与他听,他听后很内疚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们当初不认识,如果认识,我肯定送你去当兵了”。过后他又安慰我:“你现在做电工也蛮好的”。我只是苦笑了一下。过去的已过去了,再多说也无益。那年年底,我那位同学也复员回无锡,在一家企业当电工。这一段虽然是后话,但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我时常想,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岔路口,我若真去当兵了,我的人生曲线又会是怎样?有时,我很庆幸,庆幸我没有去当兵,有了今天的命运和家庭生活。有时,我又很不甘,我若真去当兵了,我的命运又会怎样呢?至少,我想当兵的这个心愿能实现了。
其实,人生就是如此的变化莫测,一个不经意的环节,一个偶然的事件,对我们的一生竞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仿佛有一只上帝之手,在覆扬之间,就将我们的一生改变了。
人啊!是何等的渺小啊!
二十四
岁月在艰难中流淌着,在流淌中也不乏有些欢乐的浪花,这也是在那苦涩的日子里留下的一丝欢乐的记忆。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事情的经过,但具体时间是记不清了。此时,仅把它记录下来,冲淡一些那段艰难岁月所留下的苦涩。仅此而已,真的仅此而已吗?无语……
〖看电影〗
看电影,对如今的你来说,简直不是个事。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过期电影更是躺在床上看(电台回放搜索),不感兴趣换个台,秒秒钟就搞定了,但在当时的江北农村要想看一场电影。是很不容易的,需具备一定的条件:一,农闲。二,队里稍富褡。三,到公社放映队能请到放咉师付。这放映师付可不好请,要有烟、酒招待,招待的好,放新片子、好片子。关系特别好的,还能再加放二段新闻记录片。所以,看电影是极为隆重的事,那份喜悦和欢乐可以说不亚于过节。当听说那个大队,或那个生产小队要放电影了(当然是露天电影)很兴奋的。小孩是奔走相告,大人便早早地做起准备,烧好晚饭,备好棉衣。因为一般都是在冬季农闲时才会放电影。年长些的要准备橙子。赶上十里八里路不是问题。母亲是影迷,不管什么电影,只要在本大队或临近大队放映电影,都会去看。我反正年纪小,总跟在母亲身边。有时路近,早早去尚能抢到一个放橙子的好位子。有时由于路途远,去晚了,正面抢不到位子,就在反面看。现在的人是无法体验当时的情景的。反面看电影,其实也蛮有趣的,只是稍有些别扭。当时的电影有八个样板戏,还有《采苹果的时候》《卖花姑娘》等为数不多的外国电影,当然是经过严格剪辑的。《卖花姑娘》的放映,使很多人流了眼泪。但不管怎么说,看电影肯定是当时的一场盛大节日。是当时平凡的生活中的难得的一点快乐。
〖八大碗〗
当时江北农村家中,逢年或有重大喜庆事宜办酒席,盛行“八大碗”如婚嫁、建房、过年或升迁等,所谓“八大碗”就是说席间有八道菜,即红烧肉、魚、肉圆、慈故、菠菜(或青菜、白菜)讲究一点的人家会放一点百页,豆腐、炒鸡蛋,还有一个汤。以八人坐的四方桌为标准,俗称“八仙桌”。八人分四方相对而坐,座位安排很有讲究,具体怎么排的记不清了。反正坐北朝南最大。在极少的几次赴宴中,我总是坐在两侧,应该是陪席的位子上。上菜是有顺序的,吃完一道菜,再上一道菜,不象现在,桌子上堆的满满的。很整洁、清爽八双筷子,八个酒杯,中间一盆菜。坐主席的长者(不一定是年龄最长的,而是辈份最大的),提起筷子动一下菜,其余的人便可从开始吃了。当时有一个比较极端的顺口溜形容吃饭的状态:眼象闪电(眼晴象雨前的闪电那样敏捷,紧盯着主席人的手,如他拿起了筷子,要紧紧跟上);筷象雨点(手中的筷子如夏日暴雨“拍拍拍”,下筷频率快,夹菜的次数多,吃到的菜就多,因为慢点,就只剩汤了);嘴象播箕(嘴如秋收时清理谷子的容器口大,盛谷子多,不停地翻动,将尘埃及谷子中的杂物清理出来,形容嘴里装的菜多,但因为烫不能马上咽下,又不能吐出,只能在嘴里用舌头左右翻动)。这些动作,尤其体现在吃肉圆这道菜上,一碗肉圆十个,八人分,每人一个无凝问,关键是那剩下的二个,动作快的一个含在嘴里,因为烫,在嘴里晃动着,筷子已经夹上了第二个,心大点的、礼节差点的,第一个尚没有咽下,第二个已经到嘴边了,稍有些礼貌的便将第二个夹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入口中。年长者一般会将肉圆夹成四辫,仅食其中四分之一,这样的人较少见,因为,往往没有这么多时间让你夹,就被动作快的人瓜分完了。请不要责备,也不要笑话,因为当时的物质条件实在是太匮乏了。回江南后,因各种事宜,我也曾多次去过江北,多次赴过宴席,先前的八大碗有了很大的改良,不仅仅限于八道菜了,有时也会上十道菜还加些下酒的凉菜。缓慢地、渐渐地在改变着。但我记忆中还是难忘旧时的“八大碗”。因为再没有当时那样的食欲了,这肯定不仅仅是年龄的关系,更多的是时代物质的条件变了。
〖改善生活〗
大哥、二哥在苏北的那几年,正是他们长身体的时候。可当时家中确实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供他们补养的,巨大的经济压力加之物质的匱乏,愁了父母,苦了二位哥哥。记得有年秋天,二哥干完农活回家时,看到一条狭长的小河浜里有小鱼在游动,便动起了捉魚的念头,于是,先将小河浜的鱼向一头赶,然后,筑起一条高高的水坝,接着用水桶把水坝里的水向坝外泼,要把水坝里的水全部泼干,这是一种耗时、耗力的、最原始的捉鱼方式。因为那时也没有其它工具可供使用,二哥就这样不停地一桶一桶的泼着,经几个小时的劳作,总于将坝中的水泼干了,累得筋疲力尽,抓了一竹篮小鱼,如同现在的“猫鱼”,如获至宝,母亲急忙地细细检好、洗清,放了许多咸菜,烧了足足几大碗,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了好几顿。
几年后,大哥、二哥相继离开江北去学校和部队。我到达他们那个年龄段时,家里的经济情况并没有大的改变,加之,我又是一个人生活在农村。我便时常去钓鱼改善生活。白天没有时间,大多是利用晚上时间去钓甲鱼。钓甲鱼并非用普通的鱼钓,而是一种自制的特别的鱼钓——用一根2号针(那时的缝衣针是按照粗细编号的),在针的中间结一根较粗的鱼线,为防止滑落,在结线处放一点盐,使其产生一些锈蚀固定鱼线,仍后,把猪肝切成一寸长一公分见方的长条,顺着穿在针上,乘着天黑抛入河中,魚线的另一端结一个木桩钉在河滩上,甲鱼闻到猪肝的腥味便会来咬钩,一旦钩着,甲鱼便会本能地挣扎,可是一旦挣扎,针便会因受力而撗向插入鱼口,使甲鱼既无法用力又无法逃脱。因为怕被人发,乘天刚蒙蒙亮,便去把隔夜抛下的鱼钓一个个收回,少时一只甲鱼,多时三四只,一般不会空手而归。除非这河塘里没有甲鱼。拿回家中又不会处理,便采用冷水煮青蛙的方法,把甲鱼放在锅中煮,然后去皮拆骨,抓一把韭菜炒了吃,虽然糟蹋了好食材,但一定程度上,对我的身体成长还是很有益处的,也算在当初营养不足的情况下得到些许补充。幸者。
提到抓鱼,有一段趣事不得不提,那是我们下放苏北第一个春节后。
早春,河中的冰已经熔化了,但天气尚寒,我们还穿着棉衣、棉裤。记得,那天太阳很好,我便与弟弟去钓鱼,说是去钓鱼,其实屋后便是河塘,找一根竹杆,用2号缝衣针就着煤油灯加热制作了鱼钓,用一根扎鞋底的线,穿上鸡毛管作浮标,在朝阳的河滩边挖了几条蚯蚓,我和弟弟各执一杆钓了起来,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我便不耐烦地把竹杆搁在地上,想进屋去找点吃的,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弟弟在大声喊:“有鱼咬钓了,有鱼咬钓了。”我急转身就往河边跑,并喊道:“快拉!快拉!”三步并成二步赶到河边时,见弟弟右手拿着鱼杆,左手提着棉裤,整个身子急忙向后退着。我急忙上前,帮弟弟把鱼钓拉上来,果然钓了一条很大的河鳗。我们很开心,欢快地笑着。弟弟笑着,但两手只能提拉着裤子,可能是弟弟刚才太过于紧张用力过猛,他的棉裤腰带断了(那时买不起皮带,只是用一条布带一扎,不是很结实,时间一久便容易断),棉裤直向下滑,那时可不象现在,里面有绒裤、打底裤、内裤等等。棉裤里就只有内裤了,所以,不得不提着。
母亲用这条河鳗清蒸了给我们吃,大家算是享受了一顿美味。这可是弟弟有生以来第一次钓鱼,当然也是第一次钓到河鳗。那场景、那画面,印象太深了。每当想起,总禁不住要笑,笑着笑着便又流出了眼泪,欢乐中夹带着对那段岁月的哀伤。弟弟应该还是记得这段往事的。
还有一个插曲,有年冬天(那一年记不清了),也就是十二月底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加之冬天寒雾大。因为我要赶去学校参加活动,便早早地出门了,刚出家门,路过一条干沽的河沟,想抄近路,便沿着河沟向前走,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移动,先是一惊,不知何物?仔细看后便大喜,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大螃蟹,我便小心而又十分兴奋地捉了起来,急急地送回家,母亲见了很高兴,并说,今晚又可以开荤了。晚上,母亲将螃蟹洗净,调制了少许面粉,做了一餐面拖蟹让大家分享。这是我在苏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捉到螃蟹,更是我在苏北十年唯一一次吃到螃蟹。
欢乐的时光是短暂的,快乐的事是少之又少,但在那文化缺失,物质匮乏的日子里,这样星星点点的欢乐是弥足珍贵的。它像黑夜里远远地一盏灯,使你觉得前面有光亮。它像寒日一缕阳光,使你觉得浑身有些许温暖。在那文化和物质双重缺失的压制下,有这些许快乐温暖着,当下的生活也就不显得那么苦涩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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