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公元一九七四年冬,生产队在村里修了一条南北向的大灌溉水渠。来年的春天,水渠沿线的农田,便开始改种水稻。我家门前的自留地,也在水渠的沿线范围内,但处于供水的最未端。我家这块自留地有三分多。用现在的标准换算,就是二百多平米。田的南端,是一条村道,当时出门向东去洋心洼,向西去进步大队,都要走这条路。沿这条村道,有一条窄窄的小水沟,从我家门前的自留地向东,通向队里的灌溉水渠。那时,农村缺电,我们都是用煤油灯。所以队里的总水渠,也常常因无电供水泵抽水而空的。一旦夜里有电抽水了,水渠沿途人家便像过节一般,大呼小叫“来水了!来水了!”这时大渠里是有水的,但,为了保证队里的田先上到水,队里会派几名青壮年在总水渠上巡视,防止有人偷偷地向沿途的小水沟里放水。因为沿途有很多小水沟。若被抓住谁偷水,是要扣工分或被重罚的。
因为可供取水的时间很短,如若错过要等待下一次放水,将不知是哪一天了。轻者,会影响水稻生长。重者,水稻会因为缺水而枯死。补救办法当然有,那就是担水浇田。这可是一般劳动力所承受不起的。就用我家这块自留地来算,二百多平米,平均一公分水深,就需水二吨多,还不包括渗透部分的。一般至少要五、六吨水。所以家家户户都十分重视,都会派一个人守在田头,等待队里大田里放好水后小水沟里放水的那一刻。我也同样守在田头。
守在田头的时光是最难熬的。人多的人家可以轮流守候,我一个人只能拿张小橙子坐着干熬着。不敢有半点疏忽。为了防止自已睡着了错过放水时间,我便故意将小橙子的一只脚垫高,斜着坐,万一自已睡着了,橙子便会倒下,这样一摔,自己便可醒了。而可不误事。
等到小水沟里放水,往往都是半夜了,再等到前面人家都放好了水,我家田里进水常常是下半夜了。有时待进完水,天上的北斗星也变成启明星了。你也许会说,把田里的进水口开在哪儿,等进满水再堵上不就好了吗?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并这样做了。那天,等到放水了,我打开了自家田里的进水口,看着小沟里的水缓缓地流入田里。便放心地回到家中,想稍休息一下,再来堵上水口就行了。可能是太过于累了,坐到竹椅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自觉只是打了个盹,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急急地跑到田头去,看田里的水是否进满了,借着月光一看,便惊出了一身冷汗。水沟里刚才满满的水不见了,田里不但没有进一滴水,反而原先田里仅有的一点水也没有了,后来得知,就在我打盹的那段时间里,水泵房停电了,水沟里很快就没有水了,发现的早的人家,及时堵上了水口,便保住了已进的水,没有及时发现的人家便惨了。没有进到水不说,反而将田里原有的水返流到小沟里流失了。我急的眼泪不住的流,自责、无奈、无助,一夜无法入眠。承蒙上苍怜悯,隔天便下了场雨,救了我,救了那些可怜的禾苗。有了这次沉痛的教训,每次放水,无论怎么累,我再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了。
夜深人静,孤独笼罩着一切,只有燥热的风,偶尔掠过我的脸庞,扯一下我的衣襟。青蛙可能白天里叫累了,夜深了,便也睡了。蚊子是我最忠实的伴侣,一直陪着我,我偶尔打个盹或熬不住要睡了,它们总能叫醒我。天上的月亮发着冷冷的光,但它有星星陪伴着,偶尔,还有一二朵云飘过,如温柔的手抚摸它的额头,给它几分安慰。使它不显得那么弧单。我仰望着夜空,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感和羡慕嫉妒。有感概,也有感触。我时常会想起唐诗中的那二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其实,何至于辛苦啊!这里面有汗,更有泪。那时,不怕你们笑话,我天天在内心里祈求下雨,下雨了,我就不要等水浇灌了。时至今日,我依然喜雨,喜欢看雨在植物的枝叶上跳舞;喜欢看禾苗在雨的抚慰下娇舒身姿;更喜欢一个人伫立在窗前看雨幕下的旷野。当年的那一幕便会浮现在眼前:一轮惨白的月光下,一个孤独的少年坐在田头,欲睡不能,欲语无人。象是我自己,又好象不是我自己,但眼中满含泪水,默默抽泣的那个人,肯定是我自己。
十九
有了上一年种水稻等水灌溉的教训。今年,是无论如何不敢再种水稻了。不得已,只能改种山芋,种山芋是要稻草灰的,一是可以给土地增肥;二是可以疏松泥土。于是,我平时就将稻草灰积存在灰坑里,再割些青草放些水堆在一起。让其腐烂发酵。种植山芋时,先把泥土用铁钯弄成一垄一垄,然后把腐烂的草和稻草灰放在垄里埋好,山芋苗便扦播到垄上。有二种种植方法:一种是斜扦,结的山芋大,但个少。另一种是水平扦,山芋结的多,但个小。我便随意扦种,心想能活就行,能多结果当然更好。而且,山芋籐可以养猪,解决猪饲料问题。
不知是上帝惠顾,还是天道酬勤的原故。这年的山芋长势很好,收割时,山芋堆满了半间屋。其它田里收的稻子轧成米,带了一部分到江南,山芋不方便带,只能当我的主食吃。起初的几日里尚觉新鲜,变着花样吃,煮山芋、蒸山芋、烘山芋、汤山芋、炒山芋。甚至奢侈一下,油炸山芋。尤其是烘山芋,烧猪食时,灶堂里放二个,饭就免得烧了。一日三餐顿顿山芋,几天下来,新鲜劲就过去了。一天跑几趟厕所,打嗝都是山芋味。到后来,眼瞪着碗里的山芋,仿佛见到仇人一般,再也下不了口,这日子。唉!真难以回首。
二十
由于我还在读书,所以除了自留地的一些农活以外,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参加生产队里劳动的。当然,也有例外,这年的冬天,临近春节了,挖河工地上的任务完不成(那时,每年冬季都要开挖河道,每个生产队分多少土方,完成了才能回家过年,所以,每到年底生产队总是将全部男劳力派到河工上去)这年任务特别重,离春节已经很近了,村干部急了,于是,就把一些中年妇女(我己在其中)赶到工地上,我挑不动,只能和一些女劳力抬或帮他们挖土。晚上统一住工棚,不许回家,吃的是大锅饭。米里掺着玉米“旱子”(读音,一种将玉米粒轧成比米粒略小的棵粒状的名称)还放些胡萝卜,那种饭烂的烂,硬的硬,且甜不拉基的(玉米旱子经风一吹象石子般硬,胡萝卜一烧烂糊糊、甜咝咝的)很难吃,但不吃是不行的,否则,你根本干不动活,一些壮劳力都吃几大碗,我勉强吃一碗。那次,我运气好,生产队为了鼓劲,杀了一头猪,抬到挖河工地上,白萝卜煮猪肉。大家都欣喜若狂,一边干活一边就盯着伙房看,就盼着太阳早点“下河”(江北没有山)可队长怎肯轻易喊收工,当即宣布:每组增加五个立方,谁早完工,谁早吃饭。大伙虽然有意见,但想想马上就能吃上猪肉了,便都使出最后一股劲,争当第一个就餐的人。一完工,大伙便手都来不及洗,拿了饭碗就向伙房跑,队长亲自掌勺,每人分到一碗,当然是萝卜多猪肉少。大劳力多些,我这样做小工的就少些。我记得一寸见方二寸长的猪肉有二块吧。但不管怎样,那在当时,可真是天下美味了。
在江北十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河工挖河,没有一点机械,全靠人工挖,尤其是挖到河道中心时,一担土要从七八米深的河底部,一步一步爬上来,仍后翻上堤岸再倒下。一天要往返几十次,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了的。直至今日,农村机械化程度还很低,农村要发展,要想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必定要走机械化道路。
二十一
一个人的生活是艰难的,加之家庭实际的生活状态以及真实的生活环境,白天尚需读书劳作,没有时间和空间理会内心的那份孤独。可每当夜晚来临时,四周一片寂静,伴着摇曳的煤油灯,没有广播,没有收音机,更无以说起电话电视了,那份孤独,那份伤感,便不由自主地翻腾起来,偶尔能借到一二本书读或报纸看,那是很幸运了。很多时候什么都没有。夏季听虫鸣,与蚊子作斗争。冬季听风吼,与寒冷作抗衡。无门可串,无人可言,对着月光也只有自己的影子。有时想哭,都不知道该对谁。那来自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使人无法安眠,尤其是冬天,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树梢,发出哀鸣般的声响,如泣如诉,更增添了悲凉的气氛。灯不敢灭,可又舍不得消耗煤油,便在床的内侧放一根木棍紧紧捏着,然后吹灭灯,用被子捂着头睡,一觉醒来脸涨的通红。
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苦着青春,耗着日月。当然,这一切还算不了什么,最难最痛彻心肺的末过于生病了。
记得那年的夏天,我感冒发热,由于农忙无法休息,当然更谈不上吃药,拖了几日症状越发地重了,发着高烧。傍晚,饭都没有烧了吃,倒在床上便昏沉沉地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口干舌燥的不行,但浑身无力动弹不得,那种无助和伤痛是无法形容的。流泪,当然流泪。可流泪又有什么用?况且,可供流的泪也不多,发着高烧又无水补充,泪也只能省着点用,就这样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只知道太阳升起了,又落下了。也许是上帝眷顾,也许是年轻生命力的顽强和自身发自内心本能的对生命的渴望(二天滴水没进)。我终于拼尽全力摸索到了水缸旁,勺了一勺凉水喝下了肚,便又跌坐在水缸旁,又过了许久,才扶着水缸站起来,再喝了一勺水。世上什么叫甘泉,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一勺水就叫甘泉。
生命展现了奇迹……我竞然没吃一粒药,仅喝了些水,便安然度过了这场劫难。如今,每当想起当时的场景,泪水总会止不住盈满眼眶。
艰难的岁月能折磨人,更能够锻炼人,它使我的内心变的强大而坚定。同时,也让我学会了理解和包容。
由于这段经历铭刻在心,在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遇到任何困难时,我都会问一声自己,比当初还苦还难吗?没有。既然没有,那就一定是可以克服的。就这样,让我度过了生活中的无数坎坷。
因为岁月的磨炼,我也自创了一套自我修行的办法。每当遇到困难,遇到烦恼,又不想告诉别人时,我就闭上眼晴,自己给自己一个拥抱。告诉自已,再静一静,再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只需要五分钟,便会免去无数的冲动和不甚回首的结局。百试不爽,不信你也试试,定有很大益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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