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幼年时,之所以把读书当成乐趣,是阴差阳错而造成的,如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多少有些不愉快。
年幼时,村子北行二三里,有一口鱼虾丰富的水塘。我常在晌午时分,待大人午睡后偷跑出家,拿细绳系在瓶口,放些榨过油的花生渣滓做饵食的罐头瓶去捉鱼。来在岸边,拽着绳子的一头把瓶子抛进水中,默念十几个数就拉出来,里面定有几条食指长的杂鱼在惊慌乱撞。
后来某地有人发生意外,家里就管得严了,唯恐我再偷跑出去玩水。而我,像悠哉的猴子忽然被戴上了紧箍咒,每每按捺不住想要去捉鱼的冲动时,祖母就化身为面无表情的观世音,跟在我身后念咒语:“那里曾死了人,不吉利,你要去了,小鬼会跑出来拽走你...”
我一听便怯了,这事貌似是真的,左邻右舍,孩子老人,都知道一些“小鬼”的事。概因但凡有人溺亡,或是意外而亡,村里的人就会一本正经的“郑重”地说,是被“小鬼”拽去的,被“小鬼”缠上了身。还有些“能人”,能推演到“小鬼”的来历,是某某某死后变的或是流浪的孤魂野鬼。大概是水里的“小鬼”矫情,专捡小孩子拽,有人说是其口味太刁钻,知道我们小孩的肉嫩。
那便只在街上玩,祖母又不允,说河西的“拍花子”转回来了,只要让他摸摸头,我们的“魂”就会被他收走,被他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剜心,挖肝,割肉,煮了我们的骨头来下酒。我听后又怕了,好像这事也是真的!“拍花子”也是常来村里转悠的。
貌似村里的妖魔鬼怪我且“熟悉”的几个,“拍花子”是最教人害怕的。“拍花子”可比“小鬼”坏,蓬头垢面,面目可憎,神出鬼没,不仅吃小孩,还要抢走大人的命根子。至于什么是命根子——听说某村的老太婆遇到拍花子,魂就被牵走了,醒来后,坐在地上哭天抹泪,拍腿嚎哭:“我的命根子哎——!”大概是很要命的东西吧。
于是吃过午饭,日头燥得家里像个老君的炼丹炉,炼得精神头也蔫萎了,只好随着祖母一起午睡,去听祖父那“呼——呼——”如雷贯耳的鼾声。
我的二姑姑是县里高中的语文老师,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脸蛋有些婴儿肥,戴着一副眼镜。掐指算算,那时大概是一九九四——九五年的样子,她尚不到三十岁,住在学校分的房子里。我常与祖母去小住,是一栋红砖皮掉成斑斓色的老旧的三层矮楼。楼道是昏暗暗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也是昏暗暗的。
窗外是个空旷的院子,似是石头杂着砖头砌了一圈围墙。墙外是一片庄稼地,夏天会种玉米,绿油油的顶着一片嫩黄的花穗,正巧是城市的边缘,有些荒凉。
有一回她独自骑车回家看望祖母,我想起那阴暗的楼道,幽静的小路,和农村一般无二,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路上的“形只影单”,便有些担心地和她说了“小鬼”和“拍花子”的事,是想让她知道,外面可不太平,一个人出门要小心些。
二姑姑不解,问我,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我将近日的事情说给她听,说得有模有样,还不断夸张地添了好些自己的想象,只差讲我亲眼见到了。二姑姑顿时明了,止不住发笑,险些笑岔气。她是有学识的人,向来只讲道理,爱听新鲜事,却不爱说些神神叨叨的玩意。便直说没有的事,是我太顽皮了,祖母编的瞎话唬我,又讲些让我朦胧且能惭愧几分钟的话,然而我只记得了祖母是在唬我。
我到底是信了她的话,将她讲的话记住,如“鬼”是臆想出来的,“拍花子”也不是灯笼大的红眼珠的怪物,更不是村里的傻疯子,只是心术不正的坏人。我是真记牢固了,祖母再念“紧箍咒”,我就用二姑姑讲的那套说辞来“回敬”,已然是科学与迷信之间的较量,是我败了,真真假假,我败在了自己手里。
我说,外面的“小鬼”都是你编的。祖母摇着蒲扇,也不看我,只说,我们都不敢出去,你出去吧,把你抓走了,一口一口吃掉你。先从脚指头吃,咬在嘴里嘎嘣脆...或是说,出去了,“小鬼”把你迷住,让你走到南山去,夜里喂狼吃。
母亲也会表情严肃,极为郑重地接过话,她说,是真的,某某某家的谁谁谁就是被“小鬼”如何如何了,仿若她是真的见到了。
这些“咒语”,恍如缠缠绵绵的胶水,早就粘在我的心中,我讲科学的时候只是逞强的倔强而已;况且我的科学不够严谨,只是干涩涩传达记在心里的模糊的言论,哪里能比得上祖母与母亲,她们有着“极其丰富”的经历,更有变着花样的威逼恐吓。威逼是指来自家庭的武力威胁,实施者为我的父亲,我是真怕他;恐吓便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怪事,怪事当然是怪物做的,而怪物是要吃人夺命的,故而,我也是真怕。
而后,仿佛打开了妖怪家的门栓,山里去不得了,有饥饿的精怪藏在山里;晌午要关大门,不然会有妖怪变成和尚的样子到家中吃人。仿佛漫天遍地都是化了人形的妖怪,而那些妖怪又总是饥肠辘辘,总想着吃人肉,喝人血。《西游记》中有一灵感大王,守着通天河,专在陈家庄吃童男童女,怕不是这里也有个大王。
我的猜测或许是对的,我曾在不经意间听大人说过,在旧年间,有一种叫做“禽烛龙”的怪物,生在水中,喜食成年男女。却极挑食,只吃“狗”变的男女。
我就惶惶然了,原来真的有过妖怪!其凶残到竟也是吃妖怪的。这“禽烛龙”就是长成篓子的模样。于是我见了骑自行车卖水果的生人也害怕,害怕那挂在车座两旁的篓子,篓子里是装了大卸八块的吃剩下的尸体。是的,那个嗓门高亮的贩子,莫不是“禽烛龙”变的吧!桑条编的篓子,被果树的叶子铺满内里,掩的严实,其实是“禽烛龙”的身子,秤砣黝黑的长杆秤,怕不是用来砸人太阳穴的武器——哎呀呀!恐怖的画面总教人想象异常,飘过的果香似是掩饰了生了蛆虫的腐臭味道。
就是受到“鬼”的随处可在的状态的影响,以至于后来播放《聊斋》,看到画皮那一集时,我是极惶恐极惧怕的,那血淋淋的画面如刻在脑子里,连眼都不敢闭,闭上了便不敢睁开;恐惧黑暗,夜里不敢一个人去茅厕,漆黑的角落里,仿佛总有眼里冒出血光的妖怪在潜伏。
外面“不安全”,大人吃罢饭便午睡,我就满身心的煎熬了。只能去当祖母口中的祸害,搞些自以为是娱乐的破坏。
厢房里有台播种的铁机器,是花了高价买来的,我见其齿轮密密麻麻,环环相扣,颇有机器构造的精妙,就动了探索的脑筋,想着打开看些内部的原理。趁着祖母午睡,偷摸地给拆了个零散,却怎么也装不上了。祖母瞧见后,气得大呼“我是没辙了”。
后来乏了,腻了,劲儿过头了,终于静下来,拿着翻出来的战利品——好玩的书看。先看画着图的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是什么,我竟忘记了;看得起了兴致后,则开始读那些二三指厚的书,开始真正的“闭门”读书。
记得是翻看一本老旧的《红楼梦》,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厚厚的一本,缺了表面的几页,里面穿插着许多黑白色的人物画。
高深内在的学问看不懂,很多字也不识,只是觉得书中的故事有趣,一个少年和一群少女,慈祥的老太婆和“暴戾”的爹...我便懵着读,跳着读。或是一些只认识一半的字,模棱两可的字,如薛宝钗生病,宝玉去探望,进门看到“薛姨妈正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其中的“黹(zhǐ)”字。我见它长得像“蔽”,那就念“蔽”这个音,不管它是对是错,只要我读着顺口就成。于是,虽是走马观花一样地“读”,可架不住“夜以继日”,蚂蚱不逮了,也不撒欢了,吃饭时被训斥也要趴在炕头,搂着饭碗去读,一来二去,竟然也磕磕巴巴地读完了《红楼梦》。
当二姑姑某日再回家时,发现我傻乎乎地读了《红楼梦》,她很惊讶,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她用那双滴溜溜圆的透在眼镜下的大眼睛看着我,问我,贾宝玉是谁,林黛玉是谁,晴雯是谁...等等,我都一一回答了。见我真地读了,二姑姑便来了兴趣,她翻着我那本残缺污损的书,伸手指着一个字问我,这个字念什么?我探头一看,正是那个“黹”,便随口回答,念“蔽”。二姑姑摇头,稍慎思后轻声说,这个字念zhǐ,是指缝补,刺绣等,针黹的意思是针线活。
我恍然大悟,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这个读音。可没过多久再读的时候,遇到针黹出现,便始终觉得念做zhǐ太拗口,针黹不如针“蔽”的音顺口些,虽然知道zhǐ是正确读音,可依然只是念做“蔽”。
关乎于读书的事,其实到底是乱读一气,红楼过后,家里只剩下父亲所看的武侠书,《说岳全传》《射雕英雄传》此类的书,却也看得津津有味,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降龙十八掌华山论剑,多是看个拍手叫好的热闹。
二姑姑家则不同,她的书堆满了书架。那时到了九八年,二姑夫已经复员,他们买了新房子,装潢漂亮,宽敞明亮,足有三室一厅。环境也如意,不再是阴森又僻静的“荒郊野外”,出门便是人声鼎沸的街道,步行十分钟可走到市中心,那里晚上的夜市热闹,那才像是个城市繁华的样子。
环境虽好些,周遭人的素养也参差不齐了。我去小住几日,与表弟在外面玩耍,他的新朋友,那些哇哇叫着奔跑打闹的孩子,到底是不如之前学校家属院的孩子友善。竟会相互挤眉弄眼地笑我的“土气”,毫不客气地吐槽我的“羞涩”,其实只是拘谨而已,鄙夷我对新生事物的不认知——如花花绿绿的四驱车,是一种用电池驱动的赛车模型,在当时非常流行。若是今天遇到这样的人,大抵是微微一笑,嗤鼻一声,且当是遇到了精神有疾的蠢货;那时到底年幼,觉得受了不待见,受了委屈,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恼了。回到二姑姑家,把崭新的齐达内的白球衣脱在沙发上,跑去屋里读书,再也不想出去玩了。此事倒也属于刺到稚嫩的心的事,属于胆怯,脸皮薄而受到的伤害,因此从未和人讲过。
二姑姑的书架阔气,古今中外的名人著作、典籍众多,她教语文,侧重历史的古典的文学多些,于是便有许多《资治通鉴》这样晦涩难懂的书,于是常见二姑姑读书,我读书,表弟也读书的场景。读完还要被二姑姑询问,读的什么,讲的什么,得到什么,我与表弟争相踊跃,尽力争取二姑姑的夸奖。
时间久些,读书成了习惯,其中的乐趣显现,直追或是胜过可口的饭菜时,一日得不到新鲜的“养分”,只觉得心痒难耐,灵魂也是不完整的。
子曰,有教无类,我曰,有读无类。是书皆可读,总归是视野变得丰富了,因此,我对“拍花子”就不惧怕了,像二姑姑说的那样,只是心术不正的歹人而已;“禽烛龙”是我理解错了,应是“浸猪笼”,村里的长舌们背后讲道人的闲话。至于妖魔鬼怪一说,着实有些汗颜,到底是有些惊悚,飘忽忽如影随形一般,怎么都如法删掉其阴影。
是故我常与母亲讲,我的女儿,她的孙女,万不可在这用这般妖魔鬼怪吓唬她,省得和我一样胆小。可母亲一向如此,总是记不住这些嘱咐。
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词,专门用来吓唬小孩的,称为“大毛猴”。孩子离开视线远些,母亲就喊,快回来,外面有大毛猴!我的女儿便慌里慌张地跑回来,似乎真的被“大毛猴”追了。也果然如我幼时一样,黑着灯时,几步远的厕所也不敢去了。
似乎有许多的习惯或是秉性,都是在潜移默化中悄然形成的。如南方的同学考上了北方的学校,室友、同学、老师都讲北方的口音的话,那么其长时间相处后,口音便有了“南腔北调”的糅合的味儿。在二姑姑家,她闲时伏案读写,口讲张爱玲,三毛等喜欢的语句,我觉得颇“雅”,读时便也学着去品鉴,这是不知不觉就影响了我的思维的下意识的行为。
而这种渗透般的温水煮蛙似的外界行为,一时沾染,是可消弭解除的,如针黹与针“蔽”的事,我心中清楚,读蔽的音到底是错的。可但凡形成习惯,就成了根深蒂固样子,如母亲,如祖母,都是受了多年的随手拈来的“瞎话”的侵袭,其幼时环境一般,也被这般恐吓,长大后便有模有样地拿来用了。这种不科学的一面,经过大半生的耳闻目染,祖祖辈辈地如“传家宝”般的传承,仿佛附骨之疽,也如同骨头上的筋,筋边的血,血中的红,终是难以剔除。
于是便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话,其威力足可见一斑。我在村里住了十七年,求学三年,搬入城市十三年,未曾间断的读书也有二十几年;极力避免却仍会偶尔的“有失文明”。有些东西,就如那泥沙侵染的浑浊的黄河水,泥沙与浑浊皆不是水想要的,也不是水的。可又能如何呢。到底还是混淆着。
故而便要问了,若想黄河水清,是治泥沙或是治水,还是治人的认知?恐怕也是个“天长地久”的老大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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