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烟草

爷爷生前烟瘾大，为了省钱，在院子各个角落种上一两棵烟草。烟叶成熟后，爷爷会揪下叶子，在阳台上晾晒干，直到变成枯褐的干叶，然后把烟叶卷裹好收起来，需要时取出一两长张切成细细烟丝，装进烟袋随身带着。抽的时候打开烟袋取出一小撮，捏紧塞进烟斗里，点燃火，用力啜上几口，味道虽不如香烟，但也很满足了。

小时候，直到烟草开出了一簇簇喇叭状的粉红色花朵后，我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现在我终于看到烟草幼苗了，跟普通蔬菜苗一样无辜，却能致癌。

爷爷的烟草

爷爷去世四个月了，我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甚至都记不得具体是哪天去世的。原以为写出这句真话会很困难，或者很羞愧。但是还好。

爷爷的去世并没有让我感到特别难过。不仅是因为八十几岁的年纪，已经老到足够让我觉得死亡不是什么突兀的事情了；也因为我跟爷爷之间细若游丝的亲情，并没有让我感到失去了多少。我对自己的想法有些自责，但是也接受了这个状态。越成长越明白，有的事情不是必然的，就像亲情，是亲人却不一定有浓浓的亲情。

去年六七月的时候，接到爸爸的电话说爷爷肺癌晚期，情况很严重。晚上我一个人在外面骑了很久的车，脑子循环着一个想法，我没有爷爷了。然后想到以后还会没有婆，没有爸爸，没有妈妈，这样失去一个个亲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家庭，需要有自己的孩子吧。因为这样才不会一步步成为一个孤儿。

也许我该对爷爷的一生进行粉饰，在记忆里把他捏造一个一生受尽挫折和磨难，最终获得了圆满人生的男人；或者把他捏造成一个一生对家庭尽到了责任和义务的男人，给后辈树立了好榜样，晚年享受到了应有的天伦之乐。

可他不是。爷爷13岁结婚，当婆的轿子抬回家时，爷爷还在爬树，也不知道他在心理上走了多少年的路才意识到自己有个家庭了。爷爷一生在工作上碌碌无为，在外面胡搞瞎混，在家对老婆和十来个孩子既淡漠又称王称霸。

爷爷在该做个父亲的时候，错过了，尽管他有11次机会；在老年后该做个好爷爷的时候，也并没有怎么尽职。我努力回忆这二十几年，想不起一件跟爷爷相关的快乐的小事。

他和婆的婚姻是我见过的最悲哀的相处。结婚七十年，是拌着痛恨、诅咒、打架、戒备走过来的。打我有记忆开始，他们没有一天不吵架，那种吵架并不是一般老伴的斗气拌嘴。他们像敌人一样跳脚骂人、烧香诅咒、拍桌子、扔板凳，最凶的时候要喝药自杀，要离婚。要知道，我出生时，他们就已经六十岁了。他们像祥林嫂一样，抓住所有的机会跟任何人细数对方的不是，包括熟人、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外孙等等。

婆一辈子太苦，全靠她撑起这个家，爷爷却嫌她体格过于人高马大，长得不好看，不吸引人。婆对爷爷的恨夹杂着年轻时被背叛的愤怒、以及对爷爷的爱和占有欲；而爷爷对婆则是纯粹的带有恶意的恨之入骨。我用了很多年才看透这个事实。

自从婆爷爷被小叔从他们自己的房子赶出来以后，十几年一直住在我家，爸妈对他们都很孝顺。尽管这样，我爸也曾因为爷爷调戏我妈的事，对他既憎恶又羞愧。早熟的我，在不到十岁的年纪，就深谙那些破碎的、遮掩的对话背后令人羞耻的含义。

爷爷年纪太大，动不了手术，医院不给治，只能回家，靠止疼药和营养剂维持着。肺部不停积水，隔几天就要去医院抽积水。他形容说，肺里就像是浸水崖子一样，隔几天就浸满了水了，还有响声。

我回家的时候，他躺在躺椅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双手捏着毯子的角，默默忍受癌痛的折磨。当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里有遥远的光，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关于我的印象。

爷爷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布满老年斑的脚背却肿得老高，大夏天摸着冰凉，摁过的地方一个小坑。那天下午我坐在小凳子上给他捏了很久的脚，希望能帮他缓解水肿，暖和一下冰冷的脚板。叔叔伯伯姑妈等坐在周围聊天，爷爷眯着眼，时不时用没有神气的眼神看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做无用功了。

婆拉着我说，我去庙里给他烧香了，希望他早点死。这句跟她的脸一样苍老的话让我有点想哭，她不忍心看他受这种罪。家里其他人，不敢开口说出这句真心的话。她恨了他一辈子，现在看他痛苦的样子她恨不得能替他。可惜爷爷不懂，直到最后还把婆的一切行为都解读为对他的毒害。哪怕是希望他多吃点饭这样的笨拙好意。

爷爷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直到去世前几天还在说，如果没有胸口痛这个毛病，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爷爷去世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爸爸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爷爷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他可能最后还在怪罪我们没有尽力给他治疗。

院子里那几棵长了很多年的烟草，和爷爷种的其他的苹果树、葡萄藤、梨树等等，一起不见踪影了，我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时候拔掉的，是谁连根拔掉的。也许是好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