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让我想不到的是,在年末的最后几天,我会和初中同学阿文相遇在一家超市的电梯口。他没有戴口罩,两只手揣在裤兜里身子斜靠着超市的护栏。尽管他和几年前相比有些变化,尤其是那两只眯起的小眼睛,这么些年依旧不见长进,远远看去仍像半闭着眼睛。虽然已经好多年没有再见面,凭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和往外伸张的耳朵,和上学时并无两样,我一眼还是认出是他。
他像是在电梯口等人,手上没有拎着半点东西,尽管到了年底超市里人声鼎沸,进来购物的大人孩子大兜小兜的提溜着走向电梯口,而他虽然人在超市却无视它们的存在,眼睛盯紧一处货架入了神。由于商场里人多又带着口罩,他并没有认出是我,任凭我站在不显眼的位置怎么打量,都没有丝毫反应。
到了年底,逛商场的人一身新衣打扮,眼底流露着过年的喜气,而阿文却穿着一件黑色的旧棉衣,与着装正式的人群很不相称。大概是商场里暖气太足,他棉衣上的拉链是开着的,露出里面青灰色半新半旧的毛衣。两只脚,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般蹬着铮明瓦亮能照出人影儿的皮鞋,而是一双极其普通的运动鞋子,因为上面沾了尘埃又没有明显的品牌标志,眼观很难看出它的档次高低。
他的脸胡子拉碴,头发随意的散落头顶,隐约间能看到混夹在中间的白发。有几撮还调皮的趴在他半边的额头。黝黑的皮肤底下,往日帅气的脸上带上了几分萎蔫的颓废,像被热气熏了的茄子。这样的他着实令我吃惊。
贰
阿文和我是同一个村子的人,也是我的小学兼初中同学。我们俩年纪相当,小学报名时他妈妈带着他我妈带上我一起去的教导处,之后又一起分在一个班级。虽然期间分班分开过几次,分分合合之间,中间有四年又在同一班级里混过。升了初中后,巧的很又进了同一年级,直至初三一起毕业,我们两个是正经八百的同班同学。
初一年级里,我一无是处的时候,他已经当上了英语课代表。那个时期,他念书很勤奋,加上脑瓜子好使,每次考试都排在班级的最前面。他英语读的好,那些乱糟糟的语法枯燥的单词,在他的嘴里变地悦耳动听。很快英语老师就相中了他,指定他为英语课的代表。
那个阶段的阿文很是风光,成绩好人又长得帅,每次带领同学们读英语课文的时候,那种全神贯注的表情,使得班级里的女生心猿意马,私下里有很多女同学都在窃窃私语说着对他的好感,他能成为班级里的第一帅哥一点儿不稀奇。
初中毕业后,因为我的成绩烂,好不容易考取了一所不入流的高中。而他从初三下学期开始,上学就经常迟到或者无故旷课心思已经不在课堂。有小道消息说,他经常出去干兼职,帮人看铺子卖货,具体卖什么货没人知道。他的头脑灵活,人群里卖个小杂耍儿、卖点小吃货、帮他妈卖地里种的土豆……这些都不是秘密,对他来说纯属小菜一碟。
阿文的经商头脑,小学期间已经表现出来。我那时候脸皮极薄,妈妈让帮着卖点自家产的波皮菜我抖死活不肯。就连站在菜堆跟前什么也不做,都觉得像做贼一样心虚,一张脸臊的像挨了巴掌,见了同学更是恨不得把头扎进裤裆里。我妈常说我狗屁不是,哪像后街老孙家的二小子,那小家伙贼头贼脑的,嘴巴还甜哩,经常帮着家里卖个土豆鸡蛋之类的。见到来人嘴里喊着爷爷奶奶、姑姑大妈的,一张小嘴儿抹了蜜的甜,使得那些耳根子软的老太太,空着手从他眼前走掉都觉得作孽,怎么滴也得买上二斤带回家去。
阿文在不但会去集上帮他妈妈卖农产品,每年暑假,他还会骑着自行车沿街叫卖冰棍儿,或者拐去别的村庄里去卖。大热的天我们一帮熊孩子躲在树荫下纳凉玩耍,远远的看见阿文骑垮在自行车上,头戴一顶旧草帽身上斜背着一个长带子步包,车座上绑着一个糊满旧报纸的木箱,一声声抑扬顿挫叫卖冰棍儿的声音,和飘荡在大街小巷缠绵悠长,小商贩们的吆喝声混成一首时长时短、或顿或扬的曲子,听醉了孩子们的心。
想想那些清凉爽滑、滋甜解暑的冰棍儿,就小心翼翼地捂在他木箱里的棉被里面。同那些厚脸皮的男生截住他扒着木箱让他赠几根冰棍儿尝尝,只见他把眼一瞪,像精于算计的小贩儿张口就来:“那哪成,都是花本钱买来的呢!”由此,一个夏季里村里阿文开卖冰棍儿赚钱的事已经不是秘密,就连学校的老师也知道了。
等到我们这帮熊孩子下一个暑假还在家吃闲饭的时候,家里的大人撇着嘴嘟囔着:“瞧瞧人家阿文,明明和你同岁,却能帮着家里赚钱了!”同样的话村里的大人也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唠叨着夸奖阿文。就连村里德高望重的马三爷逢人就说:“看吧!学明(阿文的爸爸)家的二小子,长大了肯定是块儿经商的料!”一时间,阿文成了爹妈的骄傲更成了我们的榜样。一旦我们犯了错,家长都把阿文逮出来做标范:“瞧瞧人家阿文多懂事,再瞧瞧你,除了吃屁也不是!”那几年我们活在阿文的影里非常憋屈,阿文成了家里人的骄傲,也是村里所有孩子仰慕的对象。
三
众人看好的阿文,初中毕业再没有继续念书,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在我之上。大概他的志向不在课本,所以我去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投奔到为之热爱的“事业”中去了。
周末回家,每次都能听到妈妈提及阿文的一些碎碎事。例如阿文放弃念书后就去了镇子的集体工厂里做工了,阿文聪明好学已经升到班长了等等。
“人家阿文已经开始为家里挣钱了,看吧你还要花家里的钱,到了学校可得给我好好念书,要不白瞎了我的辛苦钱!”母亲每次说起阿文,都会故作嗔怪愤愤地数落上我一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阿文不是喜欢经商吗?为何去了工厂做工?”我不解的问道。
“他也想啊!做买卖需要本钱,他家哪能出得起!”妈妈在一旁惋惜地说。
阿文的家庭条件状况我是知道的,家里姊妹众多,他和他大哥又只差一岁,正是半打小子能吃能喝的时候,妈妈又常年有病看医吃药需要花钱……这或许是阿文不想念书早点挣钱养家的理由吧!
我高中三年期间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在工厂里做工了,听说自己在镇子上弄了一个餐馆,餐馆有他掌勺去吃饭的人还挺多,还说店里雇了一个服务员,是他的初中同学。
这样的阿文像一个谜吸引着我。尽管我人在县城,可对阿文的关心一点不少,每次回家都试图从妈妈嘴里抠出点儿什么。譬如阿文赚没赚到钱?阿文新招的服务员是哪个年级的同学,我认识不?不管我关不关心,阿文都在悄悄得发生变化。阿文买摩托车了、阿文挣了钱要把家里的老房子重新翻修一下、阿文……已经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了。
有一年,阿文的奶奶去世了,他家的新旧亲戚都来奔丧吊孝,村里胡奶奶说他们家光客人就有七八桌,这些人都是在阿文菜馆吃的饭,那派头那场面,就连村长都没得比。马三爷说饭桌上光好烟就有几种,还都是牌子货,喝的还是茅台酒呢!村里人都说阿文这几年赚大发了,瞧这派场瞧这阵势,阿文这孩子出息了,将来谁家的姑娘跟了他享老福了!有姑娘的人家,一想到阿文眼都亮了,恨不得都把她们送去给阿文当媳妇。
寒假里,我在镇上理发无意间碰到了阿文。好家伙只见他西装革面,梳着中分,前面留着时髦的长刘海,人比中学时高了一头,修长的身板儿能迷倒一片女粉。这样一身好行头帅的掉渣的阿文令我意象不到,尽管已经在心里想象过多次他的“光辉”形象,但是亲眼目睹还是为之一惊。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笑着和我打着招呼,人依旧上学时候那样爱贫嘴爱贬讽我。我称他大老板他喊我洋学生,嬉笑声中看我的眼神儿一亮,大概是被我的长发飘飘惊到了。因为从小学到初中,我是学校同学以及村里人嘴里的假小子,头发从来没达过肩膀,都是削到耳根的那种短发,要不是身上的衣服还吊着几根花丝线,说我是小子(男孩)谁都信。他时常在班级带头起哄喊我假小子,还说我本是个男人身,在娘肚子里睡醒后突然成了女人。那时候的我又羞又恼,经常追在他的屁股后面用碎石块儿扔他。
阿文一直盯着我看,玩笑的说我有丑小鸭变成了美天鹅。都说女大十八变,因为正是喜欢臭美的年纪,他说的话我竟然感觉既中听又合心意,心里美滋滋的竟然第一次没有反驳他。
从那以后直至高中毕业,期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听妈妈说孙家二小子进城做买卖去了。原先的餐馆盘给了别人。每次去镇子,我总想着去他以前的餐馆门前转一转,希望能像上次那样无意间碰到他,尽管明知道阿文已经不在了。
毕了业我没考上大学回了乡。爸爸和妈妈看我的眼神不再带着希望,咬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唉声叹气。有一天因为我犟嘴,妈妈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扯断了,人腆着脸在一旁骂着:“想当初不如不让你去读书,白白花了那么多冤枉钱不说,到头来一事无成。你瞧人家孙家小儿子,也没念你那么多书,照样不少赚钱。”听她唠叨了阿文三年,夸了他三年,阿文高大的形象似乎已经长在她心里了。
我做工的头一年,阿文依旧被村里人做为榜样人物教育着自己的孩子。那时候的他又换了工作,听说是自己办了印花厂。厂子在哪儿用了多少工人,村里人不怎么不清楚。期间我没仔见过他,想必阿文已经成了大老板,出门带着司机管事一副富足的派头,即便是走碰头人家也不会认识我了吧。
随着阿文各种新鲜事的增多,我妈人也冷静了不少,并没有跟风似的一度的再去恭维阿文的本事,也是冷静地从各个角度看事情。有更阶段回家后我们又聊起阿文。她有意无意说起阿文前些日子订婚了,结婚对象是他的同学,姓刘。我一直在脑子里搜索我们同学里刘姓同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会是哪个。当我谈起阿文当还老板的事,她竟然一改常态这次竟然没有夸他,还说别看他表面挺风光的,其实没有挣多大的钱,街上有人和他妈妈熟识,说阿文早就不往家里拿钱了,有时候还回家问家里索要点儿呢!
“能闯荡敢拼敢干固然是个好事,但是必须脚踏实地,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到头来会一事无成!”没想到我的没有文化妇人之见的妈,嘴里竟然也能讲出一番大道理来。尽管她对阿文带着偏见,但无法改变的是,阿文依旧是村里的风云人物。白手起家、暴发户貌似说的就是他。
四
“阿文又换职业了!”我周末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妈妈就在耳边唠叨说。换职业挺正常啊!这年头大家都喜欢跳槽。我并没有顺着她说。
“你知道他如今干什么去了?”
“他能干什么,无非是办小吃或者开小工厂。”
“人家阿文现在去弄熟食了,不知去哪儿学了新手艺,在家摆弄猪下水呢!”
“我的天,这阿文真是万能的,啥职业都敢涉水!”我佩服他的勇气的同时也为他捏了一把汗。搞熟食也不是那么好干的,镇子上有好几家熟食店,竞争力很大,全凭口味抢来客人。阿文初学者摆弄这些能行吗?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幸亏他妈妈托人来提媒我没答应,这小子干什么事情好像只有几分热情,隔三差五的换行业这样能赚到钱吗?我怎么觉得有些不靠谱了,幸亏他妈妈来提亲我没答应。我妈突然扔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时不是和小王谈着吗?你哪知道这事?。我突然有些想笑出声来。更无法想象出来,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派头十足的同学阿文,竟然对我这个没有颜值、一文不文的土老帽儿感兴趣。
阿文卖熟食我还真碰到过一次。那是在我已经结婚后的一个母亲节里。我去镇子上转转顺便想买点小菜带回家给母亲庆祝节日。他和那些摊贩们一起在街道两旁一字排开等着客人来买。因为他带着草帽人又被罩在遮阳伞里我并没有认出是他。直至我逛到了他的铺子,眼瞅着铺子上色泽艳丽的熟食开口就嚷:“老板,这肥肠和猪头肉怎么卖的?”他一边回着价儿,一般迅速抬起垂着的脑袋。
“哦!是孙老板啊!”我反应迅速,脸上立刻笑成了花儿打趣着他说。
“嘿嘿!老同学,不带这么贬人的哈!”他脸上也落了笑意,还带着以前痞痞的模样,不改以前的诙谐,脸上却闪过窘迫的神色。
“老同学这是衣锦还乡了?今天能光顾我的小铺子,让铺子瞬时蓬荜生辉啊!”
他操着一张欠扁的脸,没羞没臊地说着。嘴还和念书时一样的损。但是他的精神貌似不错,能从一个人人仰慕的老板跌落到做熟货的小贩儿,难能可贵的他还像以前的豁达开朗。我甚至想象不出他脱了西装领带,胸前挂着皮裙,操着指节白皙的手去洗吧那些带着血水令人不爽的猪下水,他一颗能伸能屈的心该有多大啊!
“既然今天到了我的铺子,怎么的也得多照顾照顾我的小买卖,我还等着赚了你的钱买米下锅呢!”
“这个没问题,虽然我囊中羞涩,买你几斤肥肠的钱还是有的。”
我和阿文像久日不见的老朋友,边说边打趣着彼此。他铺子里熟食的花样,我每一种都买了一点儿,算吧算吧整钱后,他又抹去了缀在后面的零数15块钱,对一个做小买卖的人,这已经算很够意思了,尽管我硬生生的想把零数如数给他,谁料他竟然虎起脸做出一副生气的表情,说我这个老同学瞧不上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就应允了,沾了人家莫大的便宜,走在路上都觉得不应该。
四
期间的几年里,因为有了家庭又添了小孩糟心的事越来越多。再加上我的父母搬离了村庄,对于阿文这个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又不陌生的人,他们没有太多消息可以反馈给我。阿文像藏在角落里的一双眼睛。
又听到阿文的消息是几年后。那时候我小姑子进了城在一家服装工厂做工,一天她回家看婆婆突然在饭桌上问我认不认识孙殿文,我说认识啊!我和他一个村子还是同班同学呢!小姑子一脸崇拜地说她的老板就是阿文,人很有经商头脑,拿着她们这些工人像兄弟姐妹一样亲,逢到节日还经常请她们吃大餐发礼品,原来阿文不去做熟食生意了?难怪我再没见他摆摊。这样诚实守信办工厂的阿文还愁赚不到钱吗?不管他又去改行做什么行业我心里还是替他高兴。
过些日子,小姑子回家瘪着脸说工厂里已经两个月不发工资了。我听了心里“倏”地一紧,替阿文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做工厂竞争力极大,订单随时可能会被别家抢走,更有因为质量不合格货物积压的情形。现在物价飞涨请工人工资又高,既要开高工资留住工人,又要挣到利润,这老板貌似风光其实不好当呢!
十月天已经开始变凉,小姑子回家说自己换了工作,她以前干的厂子被人收走了公司老板跑了,听说孙老板在外面借了不少的资金,要钱的都堵到工厂里来了,又要砸又要抢的厂子没法干了,工人都解散了……
同学阿文这些年大风大浪经历的太多,但愿这一次他也能挺得过去。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
年前与阿文 的相见,心里那些疑问像肥皂泡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他又换了什么工作?是否还上了欠人家的债务?拖欠的工人工资结清了没有?我甚至想作着他的衣领狠狠地警告他一通:做人做事要脚踏实地本分一些,不要污了自己最初在伙伴儿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形象。然而那种冲动一瞬间便溜走,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阿文已经不是早年那个坐在课桌上,乖乖地听老师讲课的优秀生了。
但愿我们曾经仰慕的那个有魄力、敢闯敢拼的阿文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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