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她家楼下的绿地上有一长椅，他喜欢一个人在那坐坐，抽一支烟，拉一曲二胡。看柳枝新芽，看花满枝桠，看一树流枫，看冬雪轻洒，看几个孩子嬉笑打闹 ，微笑，不语。从她家的厨房的窗子刚好望得见，于是叫他吃饭或有事只需打开窗子一喊 。他从不应声，只是缓缓的站起来转身上楼。不用敲门，门虚掩着，家里只有老两口，吃饭简单，米粥或是面条，外加一碟咸菜或辣子，都不说话，两个人一人一碗吸溜着一会儿就吃完了，他把两人的碗一摞走向厨房洗了，拎起垃圾夹上二胡又下楼去了。一会儿楼下就响起胡琴儿声，旋律流畅、浑厚如歌、一气呵成。一曲一曲，拉的摇头晃脑独自陶醉，听者双目微闭意犹未尽。

约么八点左右，他起身，不说话，也没有人与他打招呼，夹着二胡上楼，门依旧虚掩着，推门进来，换上拖鞋，挂好二胡。沙发前水盆里热气袅袅升腾，盆边放着一把暖壶，一条半旧的毛巾搭在扶手上。坐下来双脚并拢放进水盆，泡一会儿，许是水有些凉，他提起暖壶又添了一些，如此反复直到水盆快满时，抬起脚擦干。

清晨的阳光很好，他总是早早起来，轻手轻脚开门，绿地上伸伸胳膊，伸伸腿，打打拳。打累了，背着手溜溜哒哒去菜市场，这转转、那看看，买一点新鲜且便宜的青菜。逗留时间最多的地方，就是花鸟虫市，花花草草是他的最爱，不买看看也知足呢，老板看见他来，忙递过一个马扎，示意他坐下，就去招呼顾客去了 。他并不坐，帮忙侍弄花草，浇水剪枝，一脸的慈祥怜爱 ，忙完不打招呼就走。

回到家，她正忙着做早餐，小米粥汩汩流香，一碟小咸鱼煎得焦溜黄，两个鸡蛋躺在桌上。早晨，真好！日子，真好！

吃过饭，窗外地湿湿的，不知何时落了雨，他拿起蘸水的抹布擦拭花叶，一片一片，像呵护自己的孩子，细心而悉心。每一片叶子都泛着清灵的光，他喜欢的茶花已结了花骨朵，绿蒂白苞养眼，绿萝茂盛已沿着他搭的竹架爬满半墙，他的眉眼中漾着幸福。

电视里正唱着沙家浜·智斗，他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身体却随着曲调抖动，不一会儿便传出均匀的鼾声，干瘪的嘴一直张着，她拿来薄被给他轻轻盖好。偶尔惊醒，楞怔怔的望望又睡了。电视里依然唱着。

入夜，月光如水洒在窗子上，光影摇曳生姿，他戴上老花镜，拿出一张男孩儿的照片细细端详，目光温暖，爱意满满。是他的孙子，孙子已经二十几岁了，可他总是看这张四五岁的照片，胖嘟嘟的脸一笑两酒窝，眼像他年轻时的样子，月牙似的好看。小时候天天在他身边腻歪，出门进门的小尾巴，他笑起来，转瞬又一脸落寞。长大喽 ，出的哪门子国啊？三年了，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嘴唇微颤。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他买了他爱吃的糖葫芦，此时糖稀已经化了，滴滴答答落在杯中。

月西斜，她说:睡吧。

他看见一位妇人佝偻着身子从熄灭的灰烬中掏出烤馍，微笑着递给少年，烤馍香气扑鼻。妇人常年干裂的手蹭着少年的袖子发出粗糙的摩擦声。他看到少年斜背着瓦片，穿一双露脚指的鞋，衣领、袖口油亮油亮，膝盖、肘腕打着补丁，走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上，路边的酸枣树上的酸枣红红的，少年摘了几颗塞进嘴里，蹦蹦跳跳，哼着信天游。他看见少年走进教室，跟着老师大声朗读，在瓦片上歪歪扭扭写下爸爸妈妈。他看见蚂蝗梢开的正好（学名:绣线菊黄土高原特有的植物)一丛一簇，风中摇曳粉嘟嘟可爱 ，少年摘一朵把花瓣丢在风里。他看见少年捉了蚂蚱攥在手心里，他看见少年捡起花色的石头用劲丢在深沟里，风起，少年一个趔趄，他有些着急，担心少年摔下沟去。他翻了个身，刚才的梦吓得他全身是汗。窗外的路灯孤独的亮着，隐约听到虫子窸窸窣窣的叫声，年纪大了，耳朵真的不好使了。他看看表（夜光的)凌晨两点，他再也睡不着。他想起考上县一中时，父亲因为每月五元的生活费坐在炕边，嘴里含着烟袋，皱着眉头无奈的样子，想起入学那天父亲背着用化肥袋子装的行李，送他上学，七八十里的路程，父亲一路无语，最后在校门口从兜里抠出三块七毛六塞在他手里，叹着气说:你妈给你带了烤馍，你将就一下，下月我给你送。贫瘠的红土高原人们的日子自然是苦的，可是这的人从未屈服过，坚强、快乐、阳光，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的改变着自己的生活与命运。

高中三年他从未放松自己的学习，从未买过一张回家的车票，每每放假，你在那条路上都可以看见那个瘦的骨头要露出的少年，来来回回。他经常喝点用白开水冲的母亲炒的小米面充饥，十八大九的男子吃这样的东西真的是食不果腹，饿着肚子晨读，饿着肚子熬夜，实在睡不着就点了蜡烛读书，一夜一夜的熬。每年春夏秋还好些，冬天最难熬了，那时教室宿舍连个炉子都没有，冷啊 ！他的脚在胶皮鞋里一冬一冬从未化过，一到春暖花开，脚就直接烂的流汤，疼啊！以至于工作好多年常常在自己饿得冻得不行的梦中醒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往事不堪回首，躺在被中的他不禁老泪纵横。如今他已经老了，孙子都上大学了，他依然忘不了那些熬着的岁月。容不得半点浪费。

窗外泛起鱼肚白，他揉揉眼，搓搓脸，悄悄起身，轻轻打开门……

她细心把床单抻平，直起腰，望着床上两只并排摆放的睡枕出神，片刻。来到阳台打量每一盆花，轻轻摩挲花枝，摘了发黄的叶子，浇了水 。你看，茶花开了，她淡淡的说 。

厨房里的粥沸腾着飘香，她拿出两个碗，打开门，走向窗子，楼下长椅空着，二胡挂在门边，垃圾还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