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年间,东平府五河县。
城边有条大河,唤作清水河。河上有座石桥,名叫积水桥。
桥下住着一乞丐,自称姓黄,因他满头疥疮,人皆唤他黄癞子。
黄癞子二十上下,满脸滋泥,一身臭气。
头发蓬乱如麻,腮下须发如毡,走路弯腰塌背,一副猥琐之态。
一件破布衫,因无钱缝补,满是窟窿。
衣不遮体,袒胸露乳,他也不以为意。
每日早起去汉正街乞讨,晚间就在积水桥下寝卧。
别人见了,如避瘟神,他却悠哉悠哉,逍遥自在。
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几载春秋。
一日起的晚些,张眼一看,见一轮红日高挂半空。
晚春时节,难得好天气,他心中大喜,一骨碌爬起,跑到桥上,找个地方坐下。
暖日当头,一股暖意从脚底涌上顶门,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他将布衫脱下,低头捉布衫上的虱子。寻了半晌,捉了不下百十个,扔进嘴里嚼的咯嘣直响。
又将这布衫翻了翻,抖了抖,穿在身上。
坐了许久,只觉两腿发麻,他站起身子,搔搔头发,伸个懒腰,听得肚子咕噜噜一阵乱响,才记起尚未吃早饭。
黄癞子趿拉着破草鞋直奔汉正街。
正走着,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跤,扑通摔倒在地。
他挣扎着起来,刚想张口大骂,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一个青色包袱正躺在脚下。
他急忙弯腰拾起,暗自用手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
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黄癞子用眼扫了扫左右,四顾无人,转到僻静处,打开包袱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不由得眉目间堆下笑来。
包袱里竟是白花花一堆银子,估计足有四五十两。
他重又把包袱包好,藏在腋下,一溜烟直奔积水桥。
来到桥下,看左右没人,轻轻把包袱放在地上,觉得胸中就似揣了七八只兔子,砰砰砰蹦个不停。
他打开包袱,取出一块银子揣在怀內,将包袱重新包好,找个僻静处挖个土坑藏了。
转回桥上,坐在地上歇了半晌,待已稳住心神,昂首阔步直奔汉正街而来。
汉正街是五河县第一热闹处。
临街两侧皆是门面房,酒楼林立,商铺如云。
街上小商小贩如过江之鲫,往来穿梭,吆喝声、喧哗声吵嚷声响成一片。
黄癞子来到一饸饹面摊前,找张桌子大咧咧坐下。
饸饹摊主唤作金公,年约五十上下,一把银髯,两鬓霜染。
终日在汉正街卖饸饹过活。
黄瘸子在汉正街往来乞讨,金公一日见黄瘸子不下三五次。
逢着有客人吃剩下的饸饹面,就送给黄癞子饱肚,因此和黄癞子相熟。
今儿见黄癞子大模大样坐在桌旁,脸露得意之色,心下就有三五分不快,冲黄癞子抱怨道:“我这刚卖了三五碗,哪有多余的给你,你也没个脸色,倒坐到桌上了,这可是你呆的地方?赶紧走。”
黄癞子一听,将手往怀里摸去,掏出白花花一锭大银。
看得金公眼都直了。
黄癞子将银子拍在桌上,大声对金公道:“你慢赶我,我今日不比往日,有的是银钱,好酒好肉只管端来。
先切半斤熟牛肉,上坛老酒。”
金公望着银子,就如六月三伏吃冰块,从嘴里痛快到心里。
急忙忙去灶下拨火,赶着去切牛肉。
不一会,满满一盘牛肉摆在黄癞子面前。
又抱过一坛上好老酒,放在黄癞子桌上。
此酒名唤闻风倒,酒性最烈。
金公把酒坛打去封泥,登时酒香满屋,黄癞子对着酒坛提鼻子一闻,哈喇子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金公捧起酒坛,给黄癞子斟了一碗。
黄癞子盯着那盘牛肉,两眼放光,他也不说话,抓起一块牛肉,就丢在嘴里,大口嚼着。
然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黄公赶忙又满满倒上一碗。
黄癞子这才拿起筷子,金公闪到一边,自斟自饮起来。
黄公围在左右殷勤侍候。
不一时,黄癞子风卷残云般将一盘牛肉吃个精光。
再摇摇酒坛,只剩了不到半碗。
这酒不知不觉被黄癞子喝了十几碗。
黄癞子把坛里的剩酒倾入碗内,一口喝干。又让金公去灶下煮两碗饸饹面,扬脖倒在肚内。
看这肚皮,圆滚滚的如五月的西瓜。
黄瘸子拍拍肚皮,打着饱嗝 ,顺手将银子丢给金公,口内含混不清的对金公道:“银子你且留着,明日再来吃。”
说罢,摇摇晃晃直奔大街走去。
金公望着黄癞子远去,不由好生疑惑。
心中暗想:黄癞子如何如此阔绰 ,那里得来的银子?
寻常只是个沿街要饭的乞儿,莫不是这钱财来路不明?
正思虑间,有人喊他,是几个熟识的主顾,就忙着擦抹桌案,招呼客人,把黄瘸子丢在脑后去了。
黄癞子踉踉跄跄在大街上逛荡。
他常年不曾喝酒,那经得住这十几碗老酒,只觉肚里倒海翻江般按纳不住。
寻了一无人处,口张了几张,哇的一声 ,如万里长堤溃坝,倾泻不住。
红的黄的白的吐了一地。
几般折腾,倒觉肚内舒坦不少。
他摸摸索索,寻一避风的墙角,再也挣扎不住,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待醒来时,已是皎月当空,繁星数点。
正要起身,忽觉脸上一阵麻痒,似虫蚁爬过一般。
定睛看时,原来是一条绳子垂在脸上。顺着绳子望去,却是从楼上窗户垂下的。
黄癞子心想:这不是卖布衣的李公家么?夜半三更弄条绳子下来,此中必有缘故,我且看看。
他悄悄闪在昏暗处,直勾勾盯着绳子。
不一时,听胡同里传来梆子声,这梆子声由远及近,慢慢向这边而来。
原来是打更上夜的沙弥。
这沙弥法名虚云,在慈云寺出家,年方十六七岁,长的眉清目秀,肤白貌美,倒是个俊俏的后生。
平常和师父往来汉正街化缘,街上商户多是寺里的施主。老和尚感念各商户恩德,就命慈云每日晚间在汉正街打更上夜。
不一会,梆子声来至楼下。
慈云举目张望,四处无人,便悄悄走到绳子旁,弯身将梆子和铜锣放在地面,拿起绳子轻轻摇了摇。
不一会,楼上窗户吱呀一声,开了半扇,窗内探出一头来。
黄癞子在暗处打量半天。
月色虽明,终究离窗户太远,看不甚清。
但见慈云双手握住绳子,身子如猿猴般攀上楼去。
楼上那人将头闪进窗内。
慈云上楼后,绳子被扯上楼去,随后合上窗户。
黄瘸子大喜,心下思量,好个贼秃,平日我去寺里,这小贼秃和老贼秃不曾施舍我一粥一饭。
尤其是小贼秃,见了就千贼万贼的骂,丢砖丢瓦打我,多亏我脑袋硬,不然非头破血流不可。
我总想吊索落在井里,今儿不成想这井也能落在吊索里,看我慢慢折腾这秃驴。
明日晚间我来捉他,他若舍得银钱,我不声张。他若不肯舍钱,我就揪着他见官,让老爷打他一顿板子,问他个偷盗入室,欲行奸 淫,好解我心中恶气。
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得意。
三月天气,又是三更时分,月色虽明,却寒意侵骨,春风一吹,觉得浑身发抖,上下牙打颤。
黄癞子衣衫单薄,禁不得寒,只好沿着汉正街一路走去。
寻了一处断垣,裹裹衣衫,靠到墙角,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黄癞子吃罢早饭,回到积水桥下,从包袱内取了一块银子,返回汉正街。
汉正街商户早已开门迎客,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拥拥挤挤,叠肩交背,好不热闹。
黄癞子随着人流,来至李公布衣店前。
一个中年妇人,倚门站着,手里拿把瓜子,一边磕瓜子,一边将瓜子皮吐在街上。
眼睛不时睃街上往来后生。
黄癞子打量这妇人,四十上下年纪,梳着团花髻,鬓角处插了几朵芙蓉,两道柳叶眉,一双丹凤眼,脸上抹了厚厚一层脂粉,眉梢上挑,透着一段风骚 媚态。
再看身上,一件百蝶攒花红绸裙,一段玲珑腰,两条修长腿,腿间还藏着一件湿漉漉滑溜溜紧揪揪黑不溜秋的不知什么东西。
黄瘸子走到妇人面前,妇人拿手帕掩住口鼻。口内骂道:“你个腌臜土鳖,混沌蠢物,猪狗肠子里爬出来的东西,赶紧离老娘远点,要不然大耳刮子呼你个满地找牙。”
黄癞子嘻嘻一笑,对妇人深深唱了一个大喏
道:“既是布衣店,卖衣服还分高低贵贱?。”
妇人把嘴一撇,道:“你个狗养的憨货,你打量老娘是傻子,恁的好骗,你那来的银钱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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