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课不是我说教就能教的。经验本身就是伟大的老师,你们必须直接寻求她的指导。
——摘自《渡誓》序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杀了他。”打牌的仆族女子肯恩对同伴说。
卡拉丁被绑在树上,只能坐着。他就是在那儿过夜的。这天仆族允许他解了几次手,其他时候都没有松绑。他们把结打得很紧,但还是时刻派了守卫,哪怕是卡拉丁先投降的。
他浑身肌肉僵硬,姿势很不舒服,但他在奴隶时期有过更糟的经历。眼看一下午就要过去了,仆族还在争论他的去留。
他没有再看见化作光带的浅黄色灵体,还以为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起码雨终于停了,但愿这预示着平常的飓风即将携着飓光刮回来。
“杀了他?”另一个仆族问,“为什么?他对我们有什么危险?”
“他会透露我们的去向。”
“光他一个人就轻易发现了我们,别人不见得会有困难,肯恩。”
这群仆族似乎没有固定的头领。他们紧挨彼此站在一张油布底下,谈话声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树丛随着一阵风簌簌而动,抖下来的水珠浇在卡拉丁头上,竟比泣雨季还冰冷。
所幸淋过的雨很快都会干透,他总算能再见到阳光了。
“那就放了他?”肯恩问。她声音沙哑,似乎很生气。
“不知道。可你真会那么做吗,肯恩?你会亲手打烂他的脑袋吗?”
帐下陷入沉默。
“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再也逮不到我们,”她说,“那我会杀了他。我不会回头了,通恩。”
他们都取了阿勒斯卡暗眼种的短名,口音也耳熟得令人不安。卡拉丁并不担心自身的安危,尽管他们收走了他的匕首、对芦和润石,他还是能随时召唤茜尔。她就在附近乘风飞舞,穿梭于枝桠之间。
仆族终于散会了,卡拉丁打了个盹,后来被他们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行李不多,只有一两把斧头、几只水囊和几麻袋快要泡烂的粮食。太阳落山,在卡拉丁身上投下拉长的影子。营地再次沉入夜幕,这群仆族看来会在夜里行动。
昨晚打过牌的高个子走近卡拉丁,卡拉丁马上认出了他皮肤的纹理。他解开梆在树上的绳子和脚踝处的束缚,但没有为手松绑。
“你其实可以把那张牌吃了。”卡拉丁忽然对他说。
仆族浑身一僵。
“我在说打牌。”卡拉丁说,“只要有同盟牌的支持,侍从就能吃掉别的牌。你说得对。”
仆族男子咕哝几句,扯着绳子把卡拉丁拖起来。卡拉丁舒展四肢,活动僵硬的肌肉、抚平抽筋的疼痛。别的仆族拆掉了最后一顶临时搭建的油布帐篷,就是四周都围起来的那顶,卡拉丁这天早些时候还往里面看了一眼。
里面住的都是孩子。
那十几个孩子穿着罩衫,年龄从幼儿到青少年不等,女孩披散头发,男孩则把头发束起或编成辫子。他们大部分时候不准离开帐篷,除非严加看护,但卡拉丁还是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他起初还担心仆族抓走了人类儿童。
孩子们在营地拆掉以后便纷纷散开,很高兴终于能出来玩了。一个小姑娘在潮湿的石地上蹦蹦跳跳,拉住那个正牵着卡拉丁的仆族的手。每个孩子的相貌都继承了长辈的特征,在头侧和前臂上都长有壳甲,看着不太像仆族智者,只是他们的壳甲呈淡粉橙色。
卡拉丁也说不清为什么看不惯眼前的场景。仆族确实会繁衍,但人们常说他们出生时就跟动物类似。嗯,其实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人人都知道。
要是他以前把这话大声说出口,真名叫瑞莱恩的申会怎么想?
一行仆族牵着卡拉丁走出树林,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们在夜色中穿过一块地方,卡拉丁隐约觉得熟悉。他以前是不是来过这儿,也遇到过同样的事?
“那国王呢?”俘虏他的仆族压低声音,却扭过头直问卡拉丁。
他在说艾尔霍卡?什么……哦,也对,只是在说打牌。
“国王是最强的牌之一,”卡拉丁极力回想所有规则,“除了不能吃另一个国王,其他牌都能吃。只有用三张骑士或更好的牌去碰对方的国王,才能把它吃掉。嗯……而且塑魂者对它无效。”大概如此。
“我看别的家伙打牌,他们很少出国王。既然国王那么厉害,为什么迟迟不出呢?”
“因为国王被吃了,你就输了。”卡拉丁说,“所以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出,要么就保证它不被吃。半数情况下我都留了一手,不让国王离营。”
仆族男子附和了一声,望着身边一个劲地拉他胳膊指指点点的小姑娘,轻声回答了她。小姑娘踮着脚尖跑向一丛被初月月光照亮的开花石壳木。
石壳木的藤条立即缩了回去,花瓣也闭了起来。小姑娘却耐心地蹲在一旁等待,两手拢在上面,一等花儿再开放,就每只手都采了一朵。她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平地上,引来的欢灵形如蓝色落叶,一路跟着她回来,可她还是离卡拉丁远远的。
肯恩手里抄着一根棍子,催促牵着卡拉丁的男子快走。她忐忑地观察着周边的区域,堪比正在执行危险任务的斥候。
没错,卡拉丁想起了自己觉得熟悉的原因,很像我们从塔西纳手里逃跑的那一回。
这发生在他被亚马兰贬为奴隶之后,当时他还没被送去破碎平原。他不愿回忆那几个月的经历,因为他接连遭受失败,仅存的理想也被打压殆尽……然而他很明白,拘泥于往事只会让自己陷入消沉。那几个月里,他辜负了很多人,纳尔玛就是其中之一。那名女子长着起满茧子的粗糙双手,他还记得那种触感。
这是他最成功的一次逃亡,总共维持了五天。
“你们不是怪物。”卡拉丁念念有词,“你们也不是士兵。你们甚至不是虚渡的后裔。你们只是逃奴。”
牵着他的男子转身扯了扯绳子,揪住卡拉丁的制服前襟。他女儿丢下一朵花藏到他腿后,抽泣不止。
“你想让我杀了你吗?”男子拎起衣襟,拉近卡拉丁的脸,“你还要不断提醒我,你们人类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吗?”
卡拉丁嗤之以鼻:“瞧瞧我的额头,仆族。”
“那又怎样?”
“瞧瞧那块奴隶烙印。”
“啥?”
风操的……仆族可不会被打上烙印。他们非常值钱,平时不与其他奴隶为伍。“把人类贬为奴隶时,会打上这种烙印。”卡拉丁说,“我以前来过这儿,就在你们脚下的这块地。”
“你以为这样就能理解我们了?”
“当然了,我是一个——”
“我这辈子都活得云里雾里的!”男子冲他吼道,“每天我都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去寻求解脱!每天夜里我都抱着女儿,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世界能在光明之中围绕我们运转,结果却只有我们被困在黑暗的阴影里。他们把孩子母亲卖掉了,就因为她生了个健康的宝宝,让她成了优秀的繁殖工具。”
“你能理解吗,人类?你能理解亲眼看着家庭破裂,明知道自己应该反对、明知道有些事大错特错的感受吗?你能体会尽管想要阻止,却连一个风操的词都说不出口的感受吗?”
男子把他拉得更近了。“他们或许夺走了你的自由,可他们夺走了我们的思想。”
他松开卡拉丁,转身跟女儿相聚,搂着她小跑赶上那些回头看热闹的族人。卡拉丁被绳子牵着走,匆忙中踩到了小姑娘落下的花朵。茜尔迅速掠过,见卡拉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只是笑笑,随风飞得更高。
牵着他的男子在赶上族人时被轻声责备了几句,毕竟这支纵队不能太高调。卡拉丁走在队伍当中,着实有点理解他们的心情。
逃亡时并不自由。开阔的天空、无尽的田野,无论到哪儿都是一种折磨。追兵在后的感觉挥之不去,每天早晨醒来都会以为自己受到了包围。
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可仆族呢?他确实让申加入了第四冲桥队,但视一名仆族为冲桥手,与视一整个种族为人类还是截然不同。
当纵队停下脚步分发水袋给孩子们时,卡拉丁摸了摸额头,比画着铭文烙印的笔顺。
他们夺走了我们的思想……
他们也曾试图夺走他的思想,不仅把他打倒在石地上,还偷走了他所热爱的一切,并害死了他弟弟。他失去了理智,人生变得一片混沌,直到有一天,他不知不觉地站到悬崖边,看着雨滴消逝,极力鼓起自杀的勇气。
茜尔化为亮晶晶的光带翱翔而过。
“茜尔,”卡拉丁哑着嗓子说,“我得和你谈谈。别再——”
“嘘。”茜尔咯咯直笑,先是绕着他打转,又飞去在牵着他的仆族周围划圈。
卡拉丁直皱眉。她表现得如此无忧无虑,是不是过分了点?不就像她还没跟卡拉丁缔结纽带时的样子?
不,这绝不可能。
“茜尔?”他在灵体飞回来时央求道,“我们之间的纽带是不是出问题了?求求你,我没有——”
“不是啦。”她低声说着,大为光火,“我想仆族大概也能看到我,至少有一些可以吧。这儿还有一只别的灵体,跟我一样是高等灵。”
“在哪里?”卡拉丁转头观望。
“你看不到的。”茜尔变作一团被风吹起的落叶,在他身边飘扬,“我应该已经骗她相信我是风灵了。”
说完她飞走了,卡拉丁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问话咽了回去。风操的……他们是不是因为那只灵体才有了方向?
纵队又开始前进。卡拉丁默默走了足足一个小时,茜尔才决定回到他身边。她落在他肩上,化为一身奇特裙装的少女形象。“那家伙又往前去了点。”她说,“仆族没在看。”
“灵体在给他们带路。”卡拉丁悄声说,“茜尔,这肯定是……”
“他手下的灵体。”茜尔低语道,用双臂环抱住自己,体型一下子缩成了平时的三分之一,“虚灵。”
“不止如此。”卡拉丁说,“这些仆族的一言一行怎么就像模像样的?他们确实在人类社会生活过,只是半昏半醒了这么久,现在却变得和常人一样。”
“是灭世风暴的影响。”茜尔说,“其中的力量填补了灵魂的漏洞、弥合了灵魂的空隙。卡拉丁,他们不仅觉醒了,还得到了治愈,重新建立了联结、恢复了身份,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深入。等你们征服他们的时候,你们以某种方式窃取了他们改变形态的能力,将一部分灵魂剥离出来进行封印。”她猛地一转身,“那家伙回来了。我就待在附近吧,以防你要用瑛刃。”
她飞了出去,化为光带直入空中。卡拉丁继续慢悠悠地跟在纵队后面消化茜尔的话,随后加快脚步,来到牵着他的男子身旁。
“你们在某些方面还挺明智。”卡拉丁说,“夜间出发是不错,可你们正沿着河道走。我知道附近树比较多,扎营也更安全,只是别人来找你们,也会首选那里。”
不远处的几名仆族投来目光。牵着他的男子一言不发。
“这么庞大的队伍也成问题。”卡拉丁补充道,“你们应该分小组行动,每天早上碰头,这样哪怕被发现了,也不会显得有多危险。你们可以谎称是某个光眼种派来的,别人听了可能就会放你们走。不过要是碰上这七十多号人,就说不过去了。我当然只是在假设,你们肯定也不想打起来,况且你们还不会打。如果真打起来了,他们会叫领主贵族对抗你们,眼下他们还有更紧要的事。”
牵着他的男子哼了一声。
“我能帮你们。”卡拉丁说,“我也许理解不了你们的经历,可我很清楚逃亡的滋味。”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男子终于说,“你巴不得我们被抓吧。”
“不一定。”卡拉丁如实相告。
男子没有接话。卡拉丁叹了口气,还是落到队伍后面。为什么灭世风暴没有赋予这群仆族相应的能力,让他们变成破碎平原上的虚渡?那些民间传说和典籍中的故事又怎么说?灭世轮回又怎么说?
总算到了纵队停下休息的时候。卡拉丁找了一块光滑的岩石,舒服地坐在上面。牵着他的男子把绳子系到附近单独的一棵树上,之后走去和同伴商量。卡拉丁往后一靠,陷入思索,直到听见了动静。他惊讶地发现男子的女儿走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口水袋,在他正好够不到的地方止住脚步。
小姑娘没有穿鞋,走了那么多路,她的脚肯定不好受,虽然长了硬硬的茧子,但还是被磨破了。她怯生生地把水袋放下,便往后退了几步。卡拉丁伸手取水,但她没有逃走,大概也在预料之中。
“谢谢。”他喝了一大口水,口感纯净清澈。仆族显然会沉淀、过滤水源。他没有理睬咕咕直叫的肚子。
“他们真的会追我们吗?”女孩问。
借着秘蜃洒下的浅绿色月光,他发觉女孩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胆小。纵然心里很紧张,她还是直直地望了过来。
“他们就不能放我们走吗?”她问,“你能回去告诉他们吗?我们只想离开他们,不想惹麻烦。”
“他们会追上来的。”卡拉丁说,“对不起。他们有很多重建工作要做,又缺帮手。对他们来说,你们是不可忽视的资源。”
他拜访过的人都没想到会碰上可怕的虚渡大军,很多人以为仆族只是趁乱逃跑了。
“可为什么呢?”女孩抽噎着说,“我们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你们想消灭他们。”
“没有啊,我们对他们都很好,一直很好。我从没打过人,就算生气了也不打。”
“我不是在说你。”卡拉丁解释道,“我说的是你的祖先,也就是你在古代的同类。当时有一场战争,然后……”
风操的,要怎么跟一个七岁的孩子解释奴隶制?他把水袋抛回去,小姑娘便连蹦带跳地回到父亲身边。男子刚发现女儿不见了,于是站起来打量卡拉丁,成了一幅夜色中的严峻剪影。
“他们在说要扎营。”茜尔的低语声从不远处传来,她已经爬进了石缝,“虚灵希望他们白天前进,但他们应该不会,就怕粮食坏了。”
“那只灵体在监视我吗?”卡拉丁问。
“没有。”
“那就把绳子割掉。”
他背过去不让别人看到,迅速召唤匕首形态的茜尔切断绑在身上的绳子。他的眼睛即将变色,但愿在夜幕下不会有仆族发现。
茜尔化为灵体形态。“要变成剑吗?”她问,“他们从你那儿顺走的润石都暗了,亮出瑛刃可以赶跑他们。”
“不用。”卡拉丁还是搬起一大块石头。仆族发现他想逃跑,一下子没了声音。卡拉丁走了几步才把石头放下,碾碎了一株石壳木。很快,仆族便气冲冲地抄着棍子把他团团围住。
卡拉丁理也不理,只是绕过石壳木拾起一大片外壳。
他把外壳翻过来给他们看:“尽管天在下雨,里面还是干的。石壳木在飓风过后总是急着吸取水分,可不知为什么,里面却长着隔水层。谁拿了我的刀?”
没有哪个仆族要把刀还给他。
“把隔水层刮掉,”卡拉丁轻拍外壳,“底下就是干的。现在雨停了,如果我的背包没弄丢,应该能生个火。溻娄米要煮熟做成饼干,虽然不太好吃,但不容易坏。如果再不处理,粮食就真的要烂了。”
他起身指示:“既然都到这儿了,就该去附近的河里多取些水。雨天过后,这水不会再流多久。”
“石壳木的外壳不怎么容易着起来,所以得在白天拾点柴火在火边烤干。生一小堆火就可以了,明天晚上再做饭。夜里冒出来的炊烟不太可能被发现,火光还能用树挡着,只是得想想怎么煮,因为没有烧水的锅。”
仆族都紧盯着他。最终肯恩把他从碾碎的石壳木跟前推开,拿走了他举着的外壳。他发现原来牵着他的仆族正站在他坐过的地方,手里握着切断的绳子,用拇指摩挲切口。
经过短暂的讨论,仆族把他拽到他所说的树林,把刀还给他,但个个都还是举着所有棍子站在一旁,要求他证明能用潮湿的木柴生火。
他当然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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