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赵合，貌温气直，行义甚高。大和初，游五原，路径沙碛，睹物悲叹，遂饮酒，与仆使并醉，因寝于沙碛。中宵半醒，月色皎然，闻沙中有女子悲吟曰：“云鬟消尽转蓬稀，埋骨穷荒无所依。牧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飞。”合遂起而访焉，果有一女子，年犹未笄，色绝代，语合曰：“某姓李氏，居于奉天，有姊嫁洛源镇帅，因往省焉。道遭党羌所虏，至此挝杀，劫其首饰而去。后为路人所悲，掩于沙内。经今三载，知君颇有义心，倘能为归骨于奉天城南小李村，即某家枌榆耳。当有奉报。”合许之，请示其掩骼处，女子感泣告之，合遂收其骨，包于囊中。
伺旦，俄有紫衣丈夫，跃骑而至。揖合曰：“知子仁而义，信而廉，女子启祈，尚有感激。我李文悦尚书也，元和十三年，曾守五原，为犬戎三十万围逼城池之四隅，兵各厚十数里。连弩洒雨，飞梯排云，穿壁决濠，昼夜攻击，城中负户而汲者，矢如猬毛。当其时，御捍之兵才三千。激厉其居人，妇女老幼负土而立者，不知寒馁。犬戎于城北造独脚楼，高数十丈，城中巨细，咸得窥之。
“某遂设奇计，定中其楼立碎。羌酋愕然，以为神功。又语城中人曰：‘慎勿拆屋烧，吾且为汝取薪。’积于城下，许人钓上。又太阴稍晦，即闻城之四隅，多有人物行动，声言云：‘夜攻城耳。’城中慑慓，不敢暂安。某曰：‘不然。’潜以铁索一烛而照之，乃空驱牛羊行协其城。兵士稍安。又西北隅被攻，摧十余丈，将遇昏晦，群胡大喜，纵酒狂歌。云：‘候明晨而入。’某以马弩五百张而拟之，遂下皮墙障之。一夕，并工暗筑，不使有声。涤之以水。时寒，来日冰坚，城之莹如银，不可攻击。又羌酋建大将之旗，乃赞普所赐，立之于五花营内。某夜穿壁而夺之如飞。众羌号泣，暂请还前掳掠之人而赎其旗。纵其长幼妇女百余人，得其尽归，然后掷旗而还之。
“时邠、泾救兵二万人临其境，股慓不进。如此相持三十七日。羌酋乃遥拜曰：‘此城内有神将，吾今不敢欺。’遂卷甲而去。不信宿，达宥州，一昼而攻破其城，老少三万人尽遭掳去。以此利害，则余之功及斯城不细，但当时时相，使余不得仗节出此城，空加一貂蝉耳。余闻钟陵韦夫人旧筑一堤，将防水潦。后三十年，尚有百姓及廉问周公，感其功而奏立德政碑峨然。若余当时守壁不坚，城中之人尽为羌胡之贱隶，岂存今日子孙乎？知子有心，请白其百姓，讽其州尊，与立德政碑足矣。”言讫，长揖而退。
合既受教，就五原，以语百姓及刺史。俱以为妖，不听。惆怅而返。至沙中，又逢昔日神人，谢合曰：“君为言，五原无知之俗，刺史不明。此城当有火灾，方与祈求幽府，吾言于五原之事不谐，此意也息。其祸不三旬而及矣。”言讫而没。果如期灾生，五原城馑死万人，老幼相食。合挈女骸骨至奉天，访得小李村而葬之。明日道侧，合遇昔日之女来谢而言曰：“感君之义，吾大夫乃贞元中得道之士，有演参同契续混元经，子能穷之。龙虎之丹，不日而成矣。”合受之，女子已没。合遂舍举，究其玄微。居于少室。烧之一年，皆使瓦砾为金宝。二年，能起毙者。三年，饵之能度世。今时有人遇之于嵩岭耳。
进士赵合，相貌温和，性格耿直，行侠仗义，风格高尚。大和初年（唐文宗李昂年号，827-835），在五原（今内蒙古五原县）一带游历，途中经过沙漠戈壁，看见苍凉的景象，不由悲叹，于是喝酒解愁，连仆人一起都醉了，就睡在了沙漠中。
半夜，赵合醒来，月色皎洁明亮，听到沙漠中有女子在悲伤地吟唱道：“尸骨随着沙漠里的越来越稀疏的蓬蒿而销尽，我埋骨在这穷荒之地无依无凭。牧马已归栏，独留月色照着荒寂的沙漠，只有孤魂空自追随着南飞的大雁。”赵合就起来顺声寻找，果然见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女，姿色绝代，对赵合说：“我姓李，住在奉天（今陕西乾县），有个姐姐嫁给洛源（今甘肃庆阳）的军帅，我因此去探亲，路上被党项羌人俘获，然后打死在这里，将我的首饰抢了去。后来过路人悲我遭遇，将我尸骸埋在沙漠里，至今已经三年了。我知道你有侠义之心，如果能将我尸骨归葬于奉天城南边的小李村，也就是我的家乡，我一定会报答你。”赵合答应了，就问少女埋骨之处。少女感激地哭泣着告诉了他，赵合就收集了她的骸骨，放在包裹里。
等到天亮，有个穿着紫衣的汉子，骑着马来了，向赵合作揖行礼后说：“我知道你仁慈讲义气，恪守信用又廉洁，女子向你求告，都能得到你的承诺。我是李文悦尚书，元和十三年（唐宪宗李纯年号，806-820，十三年即818年），曾镇守五原，吐蕃曾纠合三十万之众四面围攻城池，敌兵绵延十数里。番兵箭矢如雨，攻城的云梯高耸入云，掘开城墙，挖决护城河，攻击昼夜不停。城中之人，顶着门板去打一次水，门板上的箭就多得如同刺猬的硬毛。当时那种情况，能登城防御的士兵不到三千人。我激励城内居民，不论妇女老幼都背着土随时准备修补城墙的，都不顾饥寒。吐蕃又在城北造了座独脚木楼，高达数十丈，城中情况都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我就设下了一条奇计，打中独脚楼的门楼，立即粉碎。吐蕃首领十分吃惊，以为城中有神助。我又对城里人说：‘千万不要拆掉房屋当柴烧，我将为你们取来柴火。’将柴火堆积在城墙下，准许人各自钓取。在月亮阴晦之夜，就能听到城墙四角有人物走的声音，还有吐蕃声称：‘趁夜攻城。’城中之人都被吓住了，连片刻安宁都没有。我说：‘不是这回事。’就派人悄悄用铁索绑着蜡烛放下照看，原来只是吐蕃驱使着牛羊绕着城虚张声势。城西北角被攻，城墙也被摧毁了十余丈，正好遇到黄昏将夜时分，吐蕃人大喜，喝酒狂歌，说：‘等明天早晨就攻进城去。’我用五百张马弩（骑兵用轻便弓弩）搭好阵势，又用皮草遮住。只用了一个晚上，众人协同，悄悄用皮革筑成城墙，没发出一点声响。然后浇上水，当时气候严寒，第二天就结成了厚厚的冰墙，皮城闪闪发亮，泛着银光，再也无法攻击了。吐蕃大将立的帅旗，是他们赞普所赐，树在五花营（青黄赤白黑五色军旗簇立的中军行营）内。我趁夜偷进营中如飞一般夺取了帅旗，吐蕃都哭泣，立誓请求归还之前掳掠我方人员来赎回帅旗。将老幼妇女百多人全都放还回来，然后我把帅旗扔给他们后回来。
“当时邠宁、泾原两节度使派出两万余人的救兵来到五原境内，却怕得不敢前进。就这样与吐蕃相持了三十七日，吐蕃首领才远远地向我拜礼，说：‘这城里有神将，我们现在不敢攻城了。’于是收拾好衣甲走了。不到一夜功夫，到了宥州（今内蒙古鄂尔多斯前旗），只用了一昼夜时间就攻破城池，城内老少，三万余人都被他们俘获去。由此危害，那么我对五原城的功劳也不算小，但当时的宰相（元和十三年，皇甫镈为宰相。按《旧唐书》所载，此人惑上揽权，是个小人。很可能他隐瞒了边将战功），却不给我秉持节钺出城的荣耀（即没有赐于节钺），只是给我加了个貂蝉（武将冠盔上的装饰物）。
“我听说钟陵（今江西南昌县）的韦夫人（韦夫人疑是韦大夫之误，指韦丹，事见杜牧撰《故江西观察使武阳公韦公遗爱碑》）以前修筑了一道堤坝，用来防御洪水。之后三十年，还有百姓和廉问使周公，感念其功德而奏请为他立了一块高大的德政碑。如果我当初守城时没能守住，城中人都会成为吐蕃的奴隶，怎么可能还留存下如今的子嗣？我知道你有侠心，请你告诉给五原城的百姓，转告五原的州郡长官，给我立块德政碑就行了。”说完，李文悦长身一揖，就离开了。
赵合既然受了李文悦的嘱托，就去了五原，告诉了当地百姓和刺史，众人却都认为是妖妄不实之言，不听他的话，只得怅然而归。回到沙漠中后，又遇到了以前的那位神人，向赵合道谢说：“你已经替我转告了，奈何五原城都是些无知的俗人，刺史也昏庸不明。这城会有火灾，我本来正打算替他们与冥府求情免灾，现在我要求五原立德政碑的事既然没指望，也不想再替他们求情了。这场火灾不过三十天左右就会发生。”说完就消失了。
火灾果然如期发生，五原城饿死了上万人，以致发生老幼相食的惨剧。
赵合带着少女的骸骨到了奉天，找到小李村埋葬了尸骨。第二天在路边，赵合遇到了当时的那位少女前来道谢，说：“感谢你的厚义，我的祖父是贞元年间得道的修士，写有《演参同契》和《续混元经》，你如果能研究透彻这两本书，那么龙虎丹药，用不了多久就能炼成。”（少女的祖父在《参同契》和《混元经》上都有所发展，故其所写的书称为演、续）赵合接过两本书后，少女就消失了。
赵合就放弃了科举，参研起幽微深奥的道，隐居于少室山中。修炼了一年，就能将瓦砾变成金珠宝贝。两年，就能起死回生。三年，就能炼出可飞升的仙药。现在还有人偶然能在嵩山遇到他。
《赵合》亦出自《传奇》，载于《太平广记》卷三百四十七，“鬼”类。本文目的在于传唐将李文悦守卫五原城的一段史实，以补正史之失记。李文悦在两唐书中均无传，但《旧唐书·文宗记》中曾提到此人在大和六年时还在世，且当时已调离五原。在《旧唐书·宪宗纪》中，确实记载过元和十三年十月吐蕃入寇宥州之事，故本文记载，可补史书之不足，但并不可当成史实。不过此文虽有夸大，但李文悦守五原之事，很可能与事实相去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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