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图

作者: 织旎 | 来源:发表于2019-03-14 09:11 被阅读50次

(因为热爱写作,所以愿意用心,我是织旎,请关注我)


01

星破云

邓宅花园里种着奇形怪状深褐色的干枯荆棘,粗壮荆棘枝干上缠绕着纤细的藤蔓,草绿色枝头在夏日开出水粉色的细碎花朵。描金的白光在大片荆棘地里跳跃,明明灭灭,别样瑰丽。

一辆车停在花园门口,双鬓花白的老男人坐在车里远远地打量着眼前这座二十年未见的故居。他用故人名做的借口,约摸十分钟,雕花铜门“嘎吱”一声,在他面前摇出一条窄路。王昶自嘲地扯扯嘴角,下车走进去——过了二十年,他仍旧得借别人的由头见她一面。

别墅里玻璃窗紧闭,中央空调静静地吐纳气息。王昶挑了一张木椅坐下。会客厅墙上错落挂了几幅绘青瓜并葫芦的水墨小画,红木沙发上斜搭着一张灰白的毯子,紧挨一个象牙白的银线绣花方枕。二十年,门外像下过一场没日没夜的瓢泼大雨,天翻地覆,泥沙俱下。新文明大水涌来,擅水性的人妄造诺亚方舟,却只愿搭救一部分人。二十年,门里却是,一切如常。

他坐在椅子里环顾四周,慢悠悠地想起某些片刻——邓子蔓是著名画家,是他曾经的妻,是这房子的主人。她大概是个孤傲的人,也确实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大抵也是个美丽的爱人。

年轻的女仆在画室门口急得头发冒烟——这房子不常来客,客人在客厅等了半个钟头,主人还不见出来。她迟疑着推开画室门,他们的邓先生坐在一副大画前,画室里明亮温和的壁灯打在墙上,八尺整纸的大画躺在光里,黄花梨木画框颜色温润,微微泛着光。巨大扇面上不过数笔,秋山万野相簇其中。那女仆呆呆地看着那幅画,一颗心“砰砰砰”跳得飞快,耳边像有惊雷炸裂,一片嗡声。

王昶看着二十年前光鲜饱满的邓子蔓在光影里渐渐衰老,终于来到他眼前,他听见自己叫她的名字。子蔓,孟欢因病去了。

“邓先生:

……世上人都知道你的才学风光了。我在离家亿万里的地方听见广播讲你,我也得叫你‘先生’了。恐怕这是那副秋山展出了吧?我总觉得没人会买你的画,因为世人应当心里有数,这世上总有东西是钱换不到的。

1998年,冬

孟欢”

02

日待晞

“我真怕我一会儿在那待不下去。”

“怎么会待不下去,那是为你开的庆功宴。”

邓子蔓回头冲他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1994年的中国,四面打着“改革攻坚”的红灯笼,时代能造就故事,也能让故事戛然而止,红磡的月亮一夜燃着整片夜空,又被霎时浇灭。画坛新秀邓子蔓的作品在学界掀起巨浪,作品展一场又一场,在中国炸开墨色的烟花。

新作巡回展的庆功宴设在华阳酒店,大厅里有人在拉琴,远远的只能看见佳人曼妙的剪影。男人女人锦衣华服,高杯美酒,互相恭维。这是他们的猎场,它为艺术而光明磊落,又为低俗而居心叵测。

“我看见那个同我说过话的男人故意撞在年轻漂亮的侍应生身上,离席那刻他还想握我的手。王昶,这种宴会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子蔓窝在王昶怀里说起宴会上的人。

“那你同他握手了吗?”

邓子蔓答得轻巧又理所当然:“我当然躲过了。”而后两步跃到梳妆台前。

他看着镜子面前正在梳妆的妻,看她擦脸,梳头,忽然悲从中来。——她真是美啊。他想。有些人美在皮囊,有些人美在骨头里,两种美都是瑰宝,皮囊可以改变可以老去,骨头里的可爱却让她成为情人眼里西施的样子。

他因为知道外围的灰而竭力护住怀里的白,可是挡刀挡箭的自己呢?——也不过是外围灰色里贪心的一个,是癞蛤蟆里吃到天鹅肉的一个。可倘若有一天她发觉我王昶只是个蛤蟆呢?我跟他们同样,只是泥潭里一只痴心妄想的蛤蟆呢?

他想他跟邓子蔓五年的婚姻,他相信爱情,也相信爱情能够长久。

“上回你问我能不能给你请来人设计宣传画,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学生,那个姓周的小姑娘,你最后请的是她吗?”

王昶回过神来,答:“嗯,是她,不愧是你的学生。”

子蔓眨眨眼:“王先生,你这话一石二鸟啊。”

“子蔓:

……你或许还厌恨王昶,我也不想为他说什么好话,唯恐你连我一起讨厌(你大概早就连我一起讨厌)。人总是喜欢妥协的,就因为付出的代价看起来不大。然后妥协到把自己侵蚀,中和,成为人海里一个简单的泡沫。这样一说,我也挺喜欢你的偏激,好歹能让我在人群里一眼就把你分辨出来。

1999年冬

孟欢”

03

晨初起

初秋,秋风串街走巷刮过梧桐树林,吹走柔柔弱弱的白云,天高气洁。

女佣快步小跑过来,说:“太太,太太,那个姓孟的……”

子蔓头也没回,朗声答:“不见!”

“太太,他这次不是想见你,他说想跟你赛马!”

“赛马?”子蔓有些好奇,放下报纸,窗外阳光明媚,花园荆棘丛开着嫩黄色的小花——这个天气,赛马是挺有趣的,如果她会骑马。

“对,那人是说赛马。”

“那我就去了。”

老女佣大惊失色,赶紧喊:“不行!太太!您怀孕了怎么能去骑马!”

子蔓觉得有趣,眨眨眼睛,问:“刘妈,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老女佣简直焦头烂额,赶忙答:“您就别只顾着玩不顾身体了,我洗衣时捡到的医院孕检单帮您收拾好放床头了。”

“哦?”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去过医院?”

女佣霎时呆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门口那个人……”

“我去赛马。”邓子蔓转身大步踏进房间,攥起床头折好的白纸,看也不看往口袋一揣,拎着圆沿草帽就往屋外花园大门走。

门口停着一辆高大的吉普,车窗没关,一个短发女人百无聊赖地靠在方向盘上,见来人,脸上一喜,赶紧开门跳下车,扬眉却是问:“邓老师喜欢穿旗袍赛马?”又很快恭敬地向子蔓鞠了一躬,道:“邓老师好,初次见面,我是孟欢。”

哦?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

子蔓坐在吉普上,车外郊区美景飞驰逝去,她握着那张检查单,面无表情。——报告单左上角有个扎眼的名字,周槿清。喜讯,天大的喜讯。一对爱人将迎爱果。可如果他们是一对爱人,那她邓子蔓是什么呢?

“孟欢?”子蔓突然发问,“你为什么想见我?”

“我看过您的画,想见见作者。”

“邓老师,

     你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同我去赛马吗?那是我第二次见你。你是愉快的,透明的,像个少年。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三十几岁的妇人。或许该感谢王昶,他做了个漂亮的笼子,把他的公主养在臂弯里。我又觉得,有些人不被供养着,也不会被生活关在污浊的筐里,他们只是性格古怪,四处有棱角,平易不近人。只是过得孤独辛苦。可是干净又固执的人,在哪不孤独呢?

2000年,冬

孟欢”

04

巳时雨

秋山图构思了几个星期,还是一张花白的纸。邓子蔓为了这画昼伏夜出,日日窝在画室。王昶看不下去,携妻子吃烛光晚餐。

“王昶,你最近回来得挺晚?”

“嗯,跟一些商家谈合同。”

“怎么谈?酒桌,女人?”邓子蔓冷眼看着他,哂笑道:“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你不觉得呼吸困难吗?”

王昶迎着她的眼神,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移开视线,叹了口气,回答:“子蔓,我是个商人。”他是个商人。商人权衡利弊,商人能屈能伸。

“商人又怎样?”商人就不是人吗?

“觉得呼吸困难又怎样?”王昶忽然反问,“你过去画展里哪个场地哪项布置不是用这些呼吸困难的钞票架起来的?子蔓,做人总要妥协的,你不要总像个小孩子!”

“那她呢?她周槿清也是你的妥协吗?也是我不得不认的妥协吗?”邓子蔓把筷子一摔,霎时红了眼眶。

王昶又呆愣了片刻,想说些什么又发现无言补救,他看着他爱的怒不可遏又泪流满面的他的妻,他想说,他想解释,他想说从头再来。——从头再来,从头再来什么呢?

“她是我的学生啊王昶,你怎么能!”难道别人就可以?

不会从头再来了,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终于可以不用担惊受怕,害怕她发觉他跟其他肮脏污劣别无差异了。因为从此子蔓一定会厌恶他了。于是他说:“我们离婚吧子蔓。”

她的自尊,她的理智,她的教养,她一切一切由艺术构造的人格扯着她,要她平静下来,于是她淡淡地说:“要离也是我先说!我会让我的律师来跟你谈。你走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王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你……记得吃饱饭。”转身往大门走。他的车停在她布置的荆棘花园旁边,窗外是一片夜色。

“我真是不可理喻。”子蔓盯着窗外丛生的荆棘,静静地想着,“我还在期盼他说什么呢?期盼说他爱我,期盼他祈求原谅吗?”

这种话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客套话的存在不就是给对方留足情面吗?多虚伪啊。原来我也在期盼这种虚伪啊。

他每晚躺在我身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周槿清在讲堂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昨日种种,是从哪时哪刻起,欢声笑语背后藏着冷冷的讥笑呢?惨烈结尾后,从前好的坏的都是一把钝刀,“咚咚咚”,扎得人满身不流血的酸痛。

“刘妈——”子蔓坐在餐桌旁,右手支着下巴,喊睡在客房的老女佣,“帮我把他用过的杯子盘子这些那些的玩意儿挑出来。”

“太太,要这些什么用呢?”

“砸了。”她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只吐了两个字。

这下换老妇人瞠目结舌:“啊?”

教养终于没用了,她暴跳如雷:“都给老子砸了!我看着恶心!”

“邓先生,

……国人习惯对德高望重的女士也称先生,你在画坛里早就称先生了吧?我还凭着印象想到你。我最近在读顾城的诗,又游历到了新西兰,不知为何,提到顾城时我总会想到你。大抵我当初痴迷于你的画笔,总觉得俗世不该困住你。我是不太懂你。

2001

孟欢”

05

酉客来

离婚大概是一件麻烦的事,并且无趣。邓子蔓把一切丢给律师,戴着薄呢帽子披着长风衣在家门口林荫道散步。秋风乍起,枝头干枯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来,像在下一场轻飘飘的细雨。

哦,我以前常跟他在这里散步的。

林道那头有一辆军绿色吉普开过来,子蔓站在路边静静地看,孟欢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赶紧把头探出窗外,喊:“邓老师——爬山去吗?”子蔓看着年轻的小姑娘,摇头,说:“我想兜风逛街散步看风景。”

小姑娘很快答:“那就去山上吧,山花秋叶,日暮黄昏。”

子蔓很快就笑了,说:“去街上,炊烟渺渺,暮鸟归巢。”

孟欢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车开进城市边缘某条小巷里。城市边缘有两种房子,一种占地为王,一种围炉取暖。小学门口种着一棵槐树,紫红色的果子一直滚到路边小小的水沟旁,有孩子聚在一起玩弹珠。

“邓老师,我发现你很少去大型的画家沙龙。”

“因为无聊。”邓子蔓个子高,垂眉跟她对视一眼,漫不经心地答,“我有时候会上某些画家家里,或者画室拜访。像你那样。”

“像我?老师您也会被拒之门外吗?”

子蔓笑起来,语调里带了三分傲气:“自然不会。”

孟欢绕来绕去,终于斗胆问:“那你觉得……王昶……”

王昶?有鸽子在屋顶上蹦来跳去,沿街阳台上种着一丛甚是漂亮的八角梅。这个时间点,赞助商们的酒桌前合同上免不了有些弯弯道道。总有些人心存侥幸,有人好吃懒做,有人卖友求荣。她想着想着,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像回答又像喃喃自语:“总有些东西是脏的,洗不干净。”

两个人在街道小巷间走,暮色渐浓,车辆碾过地上砂石冒出沙沙的声响。两个人在长街上走下去,街边小店里飘出浓浓的食物的味道,不知道哪栋楼里有人在炖鸡汤,香味串街走巷扑面而来。孟欢实在有些饿了,问子蔓:“邓老师,我们回城吃晚饭吧。”邓子蔓顺手指向路口的饺子店,眼都不眨地建议:“就在那吃吧。”

饺子店还算整洁,碗和筷子都是陈年旧物,磨得发亮了,水泥上东一处西一处结着冲不掉的乌黑泥巴。店里客人很多,闹哄哄的。邓子蔓穿着裸粉色的长风衣,平底短靴,浑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贵气。

孟欢站着看她的邓老师,她正在在跟窗边独坐的老人商量拼桌,老人穿着旧线衫,手指上裂痕一道又一道,像洗不干净的山川沟壑。老人家点头答应的时候,邓子蔓一边说“谢谢”,笑出几颗白牙。

孟欢想起来家里的长辈说,真正优雅的人是笑不露齿的。

06

媚柳烟

孟欢再次拜访邓子蔓时,这座花园已经完全属于邓老师。房间里的许多空缺都未补上,那些位置空空荡荡,像住着游魂。邓家送了一套红木家具来,孟欢路过客厅时,见几张软沙发在跟这些“新客”大眼瞪小眼,别扭又有趣。

子蔓在画室里裁纸,穿着围裙挽着头发,见来客放下手里的裁纸刀,问:“有事?”

孟欢笑,反问:“没事不能来看看你吗?”

画室里满是画具,周围摆了一圈画架,放着未完待续的故事。子蔓没有回话,脸上是懒得敷衍的冷漠,她说:“我不大习惯别人在我工作的时候……打扰我。”孟欢耸耸肩,走回客厅喝茶。

孟欢有些好奇,邓子蔓身上与她的天真平和截然不同的冷漠与傲气怎样在她身体里共存?既孟浪又正经。房间里用了木香,味道偏冷,像世家的男子。木书架上摆了几本外文书、画报,还有几本顾城的诗集。她站在壁画前发呆——壁画应该不是邓子蔓的手笔,色调明媚温暖,她的画大多萧瑟壮阔。

窗外的云由明转暗像瞬息间发生的事,子蔓从画室里出来时,雷霆狂风,暴雨已经开始下了,孟欢还没走。两个人坐在床前,看着暴雨,吃晚餐。子蔓有些好奇,问:“小姑娘,你隔三茬五往我这跑,不用陪小男朋友吗?”

孟欢很是随意:“男朋友换的勤,没什么好陪的。”

邓子蔓眼睛一跳——看不出这厮还是个浪荡子!真乃“后生可畏”。

孟欢见子蔓没出声,吃了几口白饭,忍不住开始解释:“邓老师,你说什么是爱情呢,什么是婚姻呢?有些人告白说一生一世,我一生中可能遇见的人那么多,未来可以遇见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就那么肯定,你会爱下去的就是这个人呢?”

子蔓低头想了想,答:“大概是人的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一生中能遇见的人不多,能了解的人少之又少,总觉得良宵苦短,爱总会长一些。”

“我不服。”孟欢把筷子一放,神色飞扬,“世界那么大,美的东西那么多,我为什么只能遇见这屈指可数的几件!宇宙似乎永恒,人生才短短几十年。”

“既想平安喜乐又羡慕波澜壮阔,这就是人别扭得可爱的地方啊,”子蔓单手支着下巴,问:“那你想怎样呢?”

“周游。下月就走。”

雨势渐小,子蔓送孟欢到楼门口,小姑娘撑伞站在台阶下,突然问:“邓老师,你觉得恋爱是什么呢?”

“是两个灵魂的互相了解和互相爱慕。”

孟欢于是笑了,又问:“那怎么还那么多有情人想着在一起呢?”

07

烟萝空

又过了半月,子蔓的小侄女过生日,做姑姑的驱车去商场挑礼物。《秋山图》依然还没下笔,她想画出点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来,却不知到底该画出什么。商城里冷气开得很足,子蔓猜不到小孩子喜欢什么,想起她字写得不错,随手挑了一支德国钢笔,预备结账时,却看见大着肚子的周槿清——孕妇不会一个人来逛街,他也在吗?她们曾经常来这商场。子蔓想着心里一阵恶心,只想先走。周槿清眼尖,远远地喊:“邓老师——”

子蔓犹豫片刻,在她跑过来时大步迎上去,一眼扫过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淡淡地提醒:“你现在不适合一个人乱跑。”

“我……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跟他……远房表妹一起。”周槿清语无伦次地解释,“她还跟我一起来蹭过您的课。”

“哦?你刚刚叫我有事吗?”

周槿清眼巴巴看着面无表情的邓子蔓,她希望她的老师暴怒、言辞恶劣、甚至拳脚相向,这样她或许能安心一些,可是邓子蔓面无表情。与她同行的人远远地端了两杯豆浆走过来,子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孟欢?

夕阳给暮云镶着赤红滚边,邓老师家雕花大门反常地未关,由林荫大道至荆棘花园一路秋风。孟欢的吉普一路开到别墅楼门口,卷起一层薄土。邓子蔓披着绯红色大披肩站在园中作画,赤红也染在她身上,像点燃烈火。

“邓老师……”

子蔓没看她,继续把金色的颜料往纸上抹,手一抖,险些画错,索性丢了画笔,站起来跟她对视,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孟欢,你知道我受不了有人在我面前提王昶。”

孟欢有些错愕,忍不住问:“你就……那么讨厌我哥?”

子蔓闻言笑了,摇摇头,答:“我只是觉得恶心。”

“恶心?因为他出轨吗?”小姑娘没等她回答,自己就先垂眉点头,“是他对不起你。”

子蔓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自己原地转了几步,对着孟欢和满地正在枯萎的荆棘解释:“嗯……不是这样。我知道对不起自己和对不起别人,总是对不起别人容易些。我只是觉得……自私、贪婪、偏见,人身上总有些地方是脏的。我知道他对不起我,很对不起我。过去光明背后都成了脏的,欺瞒就像每时每刻在暗地里讥讽我,我觉得王昶恶心,就跟我现在觉得你恶心是一个道理。”

孟欢听得呆了,想解释:“我不是有意瞒你……”

“我知道。”子蔓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说,“你只是两边的喜欢都想得到,不想太早表明立场。”孟欢还想解释,又被她打断:“我觉得这些欺瞒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可我依然怀念被欺骗的时光,我感觉快要败给自己的软弱了。

“我觉得你和王昶恶心,其实是在恶心我自己,一想到我曾经的欢欣雀跃,我就头皮发麻,恨不得人生重来!因为我怕我会想——要是能失忆回到从前该多好!”

邓子蔓看着孟欢的眼睛,有些无奈:“我讨厌极了这些人性里去不掉的脏东西,我不能败给它。”

“败了又怎样呢?”孟欢有些想哭,又有些难以置信,“邓老师,你把你自己困住了。”

“我知道。”子蔓深吸一口气,抑制突然升起的怒意,问,“那我在你面前该用什么表情想起,你跟她是挚友,心存善意为‘真心相爱的人’牵线搭桥呢?”

孟欢看着天边赤红镶金的云,有些绝望地低喃:“邓老师,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下周就走了,从前跟你说过的周游。”

08

枯荷丑

孟家对小女儿“出门游历”的志向无可奈何,给足了“旅姿”,权当孟欢出国旅游去见世面。王昶知道这个不安份的表妹,在哪座山头设了个小宴,给她送行。孟欢性子野,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八九岁的小和尚,扯着扯着竟然冒犯到佛祖头上去。

小和尚不干了,气呼呼地问:“我佛普度众生,难道佛没有度你?”

王昶忙不迭借这由头调侃她:“不是你佛不度她,是她孟欢,甘愿在这红尘里。”

孟欢点了一支烟,有些好笑,问:“你说这红尘里不好吗?”

当哥哥的脸色一黑,抬手掐灭她的烟,答:“这红尘好啊,所以别抽烟死得太早。”

“既然这红尘好,为什么有人就不往这红尘里来呢?”

王昶问:“谁?”

“邓子蔓。”

相对无言。

这话或许是对的,或许又错了,王昶

“你要去哪?”

小姑娘依旧吊儿郎当:“天大地大,去满世界乱跑咯。”

王昶无可奈何,倒满一杯,问:“那再喝一杯?”

“哥哥是怕我西出阳关无故人?”孟欢突然正经起来,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孟欢多喝了几杯,叫车到子蔓家门口的林荫大道,踉踉跄跄跑到雕花木门前。子蔓恰好准备出门散步,站在门前。两个人中间隔着大片镂空的雕花铁门,夕阳落在她们的头上,发间,像洒满金屑。

没人推门。孟欢隔着门看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眼睛,突然出声:“邓老师,你知道太要强会过得很辛苦,你是个女人。”

“想孤身游历大江南北,你又不是女人吗?”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我得先作为一个人,再作为一个女人。”

哦,原来你是邓子蔓啊。真好,你是邓子蔓啊。

孟欢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回头。再走一段路,再回头。

身后除了大宅的雕花门什么都没有,透过铁篱墙缝隙里,一丛一丛荆棘中间种着蔷薇和绣球花。——她就在门的那头。可是打开这扇门又怎样呢?还是隔山隔水。

“邓老师,

那时候我心里念叨着‘邓子蔓、邓子蔓’,我想知道,通过你的眼睛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有些人被困在环境里,有些人被困在思维里,你是生来就自由的人,真让我羡慕啊。我想去看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生百态。我一路上遇到许多美丽的故事,我写来写去,发现那些人性讨喜的地方,都有共通的名字。

2015年,秋

孟欢”

09

晚鸣虫

2017年夏,邓宅。

王昶坐在椅子里,从杯子里袅袅的雾气里看邓子蔓。他老了,子蔓也老了。原来尖锐的偏执的生机勃勃的提刀握枪,都成了窗外干枯的褐色荆棘,蚀骨岁月温温柔柔沉淀成荆棘身上柔软花瓣,他想,一辈子可能就是这些了。

一片沉寂。王昶坐着没话找话:“这里原来放的是软沙发。”

“丢了。”

“丢了?”王昶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怅然若失,“我记得你很喜欢它。”

邓子蔓不以为然:“我以前也很喜欢你。”

往事不堪回首,那些交错的戏剧般的故事对衰老的心有致命的吸引力与杀伤力。

“孟欢周游世界,这几年到处乱跑。”

“我知道,她给我寄过几封信。”

“信吗?”王昶看着这座老房子里重新整修过的墙壁,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沙发前的大屏液晶电视,又看看邓子蔓,感叹,“你们也是读信的人。”

送别王昶,天色渐渐暗了,子蔓把廊灯一盏一盏打开,慢慢往画室走。她想起那日隔着雕花门,年青的孟欢问依然年轻的邓子蔓:“邓老师,我能给你写信吗?”子蔓点头。孟欢的眼睛又亮起来,再问:“那你能给我回信吗?”

年轻的邓子蔓看着门外的小姑娘,她们两身后都是路,路灯昏昏暗暗,她想了又想,说:“好。”

这十几年来,孟欢的信来了一封又一封。她倒是一个字都没寄出去过。

王昶受已故表妹所托,特来问一问她的邓老师,这十几年,邓老师有没有收到她的信,如果收到了……为何又不见回信?

画室的门关着,子蔓一边回忆一边往前走。——能来报丧的人那么多,孟欢还是找了王昶。十多年来,那个想跳出红尘的小姑娘,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红尘琐事里,还挂念这件事。

“嘎吱——”

有一幅画她画了十年,取名《秋欢》。

子蔓扭开画室的门,正对着门是一副八尺大画,纸上扇面寥寥数笔。

秋山万野,暮来鸟归。

10

暮归鸟

1993年冬,琅山艺廊。

监控小组成员报告展厅里还有人,负责展览安保的周槿清霎时脸色乌青,快步跑进展厅,只见一个女人呆站在《归鸟图》展位前。

“你没有听见清场的广播?”她瞥见玻璃展示台上的画没什么异样,满心躁怒逐渐平静。

“我只顾看见这副画了。”

小周哑然,好一会儿才有些羞涩又略带自豪地夸耀:“看老师的画的确容易入迷。”

“下周的展会我还能看见它吗?”

小周摇头,笑盈盈地答女客人:“上月的拍卖,它可卖了三百万。”

《归鸟图》上几点远山,几抹斜阳,似远又近的飞鸟在山间穿行,暮色里的辽阔与寂寥仿佛在宣纸上游游荡荡,同鸟一般无处可归。孟欢有些讶异,若有所思地往回走。——原来这画也是能用钱买的?这世道俨然是什么都能花钱买了。

廊灯猛地被打开,孟欢与几个女人擦肩而过,为首高挑的女子深色清冷,垂眸睨她一眼,很快又大步向前。

孟欢回头看她,只看见先前说话那学生满脸恭敬,有条不紊地报告:“邓老师,有个人看您的画入了迷……”

邓子蔓回头看她,又很快收回目光,瞬息间的四目相对。——哦,你就是邓子蔓啊。

“邓老师:

……我游历好些个国家,也见过你甚是喜欢的各色荆棘了。我想你是一定要来看的,特别是它们被融进大漠里萧瑟雄壮的瑰丽景色。我又想,你肯定在某一世亲近过它们了。

我可能真如你所说,过于孟浪了。我这一生流连于世上所有天真粗俗的美丽,唯爱过我自己。不,非要说我爱过谁的话,我想我就爱过你。不是说风花雪月那样的情爱,我是个大俗人,93年琅山展殆今,我像爱这大漠夜里无垠苍穹一般爱过你,只爱过你。

                                                                                                                                    友:孟欢”

相关文章

  • 秋山图

    晨钟暮鼓里 秋山凉亭 悠远枫染径 雨后独清新 煮茶烹雪间 山峦氤氲而起 便有拂袖提琴膝坐 指掠三千动人心弦 焦尾泣...

  • 秋山图

    雨后好个秋,余热不罢休。 晚风清凉送,正午玉珠丢。

  • 秋山图

    己亥大暑,画秋山图。

  • 《秋山图》

    【心赏】前几天听蒋勋说台东的池上,那里可以看到云瀑,看到这张画,我也想起了在张家界看到的云瀑,真真是气象万千! 不...

  • 秋山图

    秋收本是好节气, 山村寂静无人迹。 木桥行来一老者, 云游终点三分地。

  • 秋山图

    (因为热爱写作,所以愿意用心,我是织旎,请关注我) 01 星破云 邓宅花园里种着奇形怪状深褐色的干枯荆棘,粗壮荆棘...

  • 秋山图

    我看秋叶似火烧,半山低来半山高。 溪水流接通天道,登临更喜风光好。

  • 秋山读书图

  • 秋山读书图

    清朝的唐岱说: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腕下具纵横万里之势,立身画外,存心画中,泼墨挥毫,皆成天趣。读书之功,焉可少哉!...

  • 秋山问道图

    大雁又南飞, 极目天涯无尽处, 落日难追。 无边野火烧荒草, 一路乱石成堆, 埋不尽, 落尘残灰。 只有滚滚长江水...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秋山图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wucp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