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躺在床上。
室外,是四十度的高温;室内,奶奶穿着秋衣秋裤,肚子上、膝盖上搭着薄薄的毯子。没有一丝 风,我站了片刻,汗水很快湿透了背脊。
她已经毫无生机,像一个僵硬的虾米蜷曲着,没有肉的躯壳全是惨不忍睹的枯骨。
也就在去年夏天,奶奶还会穿着秋衣秋裤,拄着拐杖,在门口坐一会儿。她那时已经不能自己站起身来了,坐着特别安静,特别寂寞,脸望着大门外的天空,眼睛一动不动,很久很久。她希望我陪她坐一会儿,然而坐一会儿,蚊子就开始叮我了,我的腿上开始大包小包,我不耐烦了,起身就走。奶奶在身后有声无音地喊,红,不走啊!你怎么一回来就走呢!
我那时固执地以为:我只是在逃避蚊子的追赶!我离开奶奶的平房,穿过十米长的菜园,来到前面楼房。我家楼房面临商业主街,一楼全是门面。坐在王姐的早点店子里,对面巷子里的风呼呼吹来,凉爽极了。
我的奶奶是闲不住的人。七十多岁的时候,我家盖楼房,奶奶成了家里的主劳力。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弟弟常年奔波在外,母亲个子矮小,我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身材魁梧的奶奶一人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健步如飞,她不喊累,从日出干到日落。有人曾劝她,这大岁数了,要儿孙请人挑。奶奶当时就怒了,哪里这么娇气?钱上面又没有屎!家里旧房拆下来的砖头被她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挑完了。她还督促做房子的瓦工,总是从这里查到那里,深怕哪个地方没到位,房子做歪没,砖头浪费没,钢筋被偷没?我家请人包工不包料,为了十多吨钢筋,奶奶夜夜守护着。钢筋堆在没拆完的旧屋里,没有门,奶奶就把自己的床放在门的地方,除非盗贼从她身上踏过去,谁也进不了!即便如此,她每晚还是要起来三、四次。那时铁价卖得极好,很多人家的钢筋都被小偷光顾过,然而,我家没丢一根!
母亲曾无限感叹:没有你们的奶奶,我们的楼房难得做起,你们要感恩!这些钢筋不是一两日就用完的,从打地基开始到楼房全部立起,那得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守护!
我的奶奶的确是个闲不住的人。楼房做起后,一大排赫赫耸立在街边,引来无数人羡慕。奶奶照旧种菜园子。小菜能卖多少钱呢?母亲埋怨着,但还是顺从她。有好事者劝道,丁奶奶,你儿孙都拿工资的人,还供不起你一张嘴?奶奶依旧听不见的,菜园在她的照料下生机勃勃。她还日日捡废品。我家紧邻埠河中学,到王姐家过早的学生很多。天还没亮,学生们来了,奶奶的身影就出现在餐馆。学生吃完喝完,一次性筷子杯子桌上、地上到处扔,奶奶一一弯腰将它们拾起,宝贝似地放进随身携带的袋子里。她满心欢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餐馆里拾,在学校操场、食堂拾。从早到晚,她不打麻将,不看电视,不停地捡拾这些废品。我不知道这些油腻腻、脏兮兮的玩意能卖多少钱,反正,没有一分退休费的奶奶从来就没找我们要过钱。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奶奶的身影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我回埠河,坐在王姐家的店子里聊天,经常被人问,红,你奶奶怎么啦?这几天没看见她人呢?我说,她还好吧。其实,那时,她已经开始不断摔跟头,有时摔得鼻青脸肿。医生说,那是高血压引起的。我劝她拄根拐杖,还让朋友从外地捎了个龙头拐杖给她。她坚决拒绝了!对门的铁匠隔壁的老孙都要笑话我呢,奶奶说,他们会说丁老八子不行了,哈哈。
那时的奶奶还能自己做饭。有一次,我过完早,顺便买了两个馒头,乐滋滋地给她带去。奶奶正在发炉子,厨房里浓烟滚滚乌烟瘴气。奶奶眼睛一瞟,对我吼道,多少钱?我说,五毛钱两个。奶奶让我退回去,她说自己捡了一早上的杯子也卖不了五毛钱,吃了肚子不舒服。她脸色铁青,吓得我不敢言语。她一生都没在外面过过早。她说,在家里下面条很好吃。
奶奶是那么节俭,她信佛,信得那么虔诚。每天早晚都要给菩萨敬香磕头。她用火柴将火划燃,点亮蜡烛,再将香一根根地在蜡烛上点燃。她说,一根根点燃香,那得费掉多少根火柴。
奶奶跟我坐在屋里看电视,我们一人一把鸿运扇,电扇不停地转。奶奶忽然把自己的电扇关掉了。她说,那得费多少电?
奶奶总是把洗完脸的水洗脚,洗完脚再倒进一个大桶里冲厕所。
有次回埠河,母亲说,你奶奶最折人了!我诧异了,怎么折人呢?母亲作了个哭笑不得的样子,她在别人家吃酒,用过的一次性塑料杯不会扔,把它藏在口袋里带回家。别人问,您喝完的杯子呢?她不作声。你看,茶一喝完,杯子一扔,她不让你捡回来才怪呢?
现在,奶奶只能躺在床上,穿着褪了色的旧衣服,整个人像风干了的标本,对外界毫无反应。我是在陪您呵,奶奶,您为什么不起来呢?我多希望再听听您给我讲过去的事情--
您说您十六岁那年,李家人用八抬大轿把您抬进府,从此,您就做了李家的媳妇。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辆大红的花轿,震耳的鞭炮和无数的欢喜……您讲这段往事,脸上总洋溢着羞涩的幸福的笑容,好像澄澈的天空被朝霞晕红。
您说土改划成分,我家起初被划成了富农。大字不识一个的您抱着刚满周岁的母亲挨家挨户地找别人哭诉,您说那时自己才二十岁,您就在万人大会上当着全队父老乡亲评理,最后把成分改成中农……
您说为了让母亲上学,您像个男人一样去挑堤、去挖沟、去挣一分一厘的工分……
其实,您应该不会忘记,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丢给了您。那时,您给我扎绿色的绸子;您教我背语录;在我三岁的时候,您从沙市给我买来一双红皮鞋,至今我还记得一句儿歌“三岁的娃娃穿红鞋,摇摇摆摆走过来”……您总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您去商店买东西,您用羡慕的口吻对不谙世事的我说,红,你长大了就当个售货员,像这些阿姨一样,没有风吹日晒。我读高中了,您突然问我,红,有心上人吗?我的脸羞得通红通红,您笑道,奶奶像你这么大都出嫁了!有人喜欢你一定要告诉奶奶哟。
有段时间,我心里特别没有着落,特别怕回家。每当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屋里,听不见人声,见不着人影,便有无数的空虚寂寞向自己身体袭来,迅速渗入毛孔,在全身蔓延扩张,最后把人吞并了。于是,我开始抽搐、颤抖,呼吸困难,不知所措。这种被孤独吞噬的痛苦真的无以言表,无法形容。于是,茶馆就成了我经常去的地方,像上班一样,到点就去到点就回,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沙市的茶馆日夜营业,即使三十初一也不歇业。茶馆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什么样的话都可以在这里讲。不知是技不如人还是运气不好,总是输!输!一连几个月,好像从来就没赢过。于是,一边赌咒发誓再不打了,一边沉迷于此。有一天,母亲给我打电话,红,快回家!我和奶奶都很想你。我突然想起:我还不是一个人,在一衣带水的江南有我的母亲和奶奶。
奶奶见了我特别高兴,她的目光缠绕着我,追赶着我。我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问,您看啥呢?奶奶只是默不作声地笑。她那时还行动自如,坐在灶边帮母亲添柴火,嘱咐母亲,姑娘回来了,多弄点菜!母亲道,她什么没吃过呢?鸡鸭鱼肉出自母亲之手自然味道不同!吃完饭,我悠闲地坐在门口剔牙齿,忽听奶奶的声音,红,你要为自己后半身存钱了!我回头看奶奶,她一本正经,神情凝重,好像肚子里千言万语只浓缩成这么一句话。我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奶奶道,红,现在不存点,到了奶奶这个年纪谁来管你?我低头默想:自己有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还要存什么呢?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考虑这么远。母亲哭着从厨房跑出来,您管她呢!我都管不着她了!奶奶眼里噙着泪,脸色沉静如水,她再也不作声了。我却感到被人淋了一头冷水,一下子厌恶自己那么可耻。奶奶那天坐在门口丝瓜架下,穿着白色的衬衣,褐色的夹背心,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没过几年,我自己攒钱在沙市买了房子。可是,奶奶意识完全不清楚了,我讲给她听,她说,你不是有房子吗?我的奶奶什么时候老成这样了?
老成这样了,好像是女儿读高二的那年,那年夏天,也如今年这么炎热。外面都快四十度了,室内,虽然有风有电扇,风也是热的。奶奶在这么热的天穿长裤长褂,裤子还穿了两条。我感到她老得不行了。她穿着一双布鞋,厚厚的袜子。那一年,她不再穿凉鞋了。人的衰老多可怕!她大清早就捧着一个西瓜吃,我见她的时候,问她过早没有,她点点头,说母亲已经给她下了面条,吃了鸡蛋。我问,您怎么吃西瓜呢?这么大的瓜一个人吃完?她说,她有四、五天解不出大便,吃药也不行,听我说西瓜有这个作用。我就不作声了。她的身体器官已经不管用了。母亲买菜回来,见她还在吃西瓜,盯着她的手道,我马上给您下面条过早。她指了指身旁的馒头,红儿给我买的。她放下西瓜,拿起馒头大口嚼起来。
我在一旁呆呆地站着,惊讶不已,我的奶奶真的不行了,连自己过早没有也记不清了。唉!可怜的奶奶。
对面的铁匠、隔壁的老孙都一个一个先她而去了,她再也不忌讳用拐杖。菜园子只剩母亲一个人劳作的身影。我多么留恋那些美好的时光,我和女儿从沙市回来了,在田里劳作的奶奶立刻放下手里的镐头,欢天喜地地跑过来迎接我们,她揩去额头的汗水,用粗糙的大手接过我们的行李,笑容满面地说,我的宝贝孙子回来了!那真是她的节日。
奶奶再也不能劳动了,她甚至连饭都做不好了。吃饭的时候,她唉声叹气,埋怨自己不中用,连累了儿孙。她一遍又一遍地讲,我们听了很不舒服。有一次,她问我,你的荟荟怎么没来吃饭呢?我耐心地告诉她,荟荟已经读大学去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读的?我说,都读了两年了,请客的时候您是知道的呀?然而,她还是没有忘记我的女儿,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常常问起,荟荟呢?喊她来吃饭。我们也渐渐懒得给她解释了,母亲道,她至少还记得有这么个人呢!
那些时候,奶奶会拄着拐杖到处转转,坐坐,听大家聊聊天,她对新闻捕捉得非常敏感。一次,她对我说,红,现在当老师不比以前了,听话的学生你就多管他,耐心地教他;不听话的学生千万不能管,小心他打你!她用手做了个打人的动作。我十分诧异,母亲对我解释,上个月,隔壁中学有个老师打了学生一巴掌,那个学生家长带领一帮人把老师的肋骨都打断了,还受到批评!我的奶奶九十岁了,这件道听途说的事一直放在心上,直到把它告诉我,她心心念念着,始终没有忘记我这个孙子。我对母亲说,奶奶脑筋清醒着呢!母亲苦笑道,她糊涂一会,清醒一会。
今年过年的时候,奶奶更加衰老了。除了母亲,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了。她的眼睛似乎完全瞎了,她在八十岁的时候就查出了白内障,然而那时的医院嫌她年纪大不肯手术。热的饭菜,她吃不了,因为牙龈怕烫着,冷的又不能吃。母亲常常要专门为她做好,在恰当的时候叫她。她常常把我们儿孙的名字张冠李戴,开始大家莫名其妙,后来也习惯了,大家顺着她。今年端午,奶奶最后一次上桌子和我们吃饭。她坐在专门为她安排的柔暖的沙发上,面前的碗筷不动,只把我们几个孙子看过来,瞧过去,目光是那么不舍,那么疼惜。我剥了一个粽子放到她碗里,劝她,您一定要把它吃完啦!那天,奶奶竟然吃了两个粽子,是她这几年吃得最多的一次!
快放暑假了,母亲打电话告诉我,奶奶完全下不了床了,吃不下饭,天天靠打针补充能量。你们都还不回来呀!母亲的忧虑从电话里传来,我连忙从沙市赶到埠河。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衣服,她指着满院的床单和衣物向我诉苦,奶奶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每天要给她洗好多遍。我跑到里屋,大喊:奶奶!奶奶!她居然应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母亲见了,惊喜地“咦”了一声,快!扶!我丢下包,伸手搀奶奶。奶奶不能说话,满脸的喜悦是掩饰不了的。她用枯枝般的手掌死死地抓住我的肩,我将她僵硬的双腿搬过来,轻轻地放到床下,将拖鞋套在她脚上,这时,母亲搀着她的另一只臂膀。奶奶站起,行走,拖出一步,一步,她全身不停地颤抖着,终于来到堂屋的椅子上。
那一次,她自己吃了饭,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眼睛望向遥远的天空,仿佛一尊石雕。太阳偏西的时候,她突然问我:红,我什么时候死?她面色平静,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我心里怦怦直跳,您至少要等到荟荟结婚的时候。
荟荟结婚是什么时候?
啊……?这个……她大学还没毕业,要毕业才行。
什么时候毕业?今年毕业吗?
不,明年毕业……毕业了还要工作,工作了还要找对象,找对象……您至少要活十年呢!
奶奶用手指开始掰着,算着,我就看着时光在她手里缓缓地流……
外面,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着,菜园子的荒草早已淹没了蔬菜。我九十多岁的奶奶枯叶般地躺在床上,她的头发像银丝一般根根倔强地张开,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见我的呼唤,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呆呆地凝视她枯槁的身体,耳边仿佛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红!快来吃甜饼,这是别人送的,我放了两个月了,专给你留的呢!
我的泪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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