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千里(一)

作者: 贾华京 | 来源:发表于2017-10-01 21:39 被阅读0次

    引子一

    1636年,髡军北伐,是年克两广,割据一方,史称澳宋,亦有称后宋者。两广陷落,朝野震怖,首辅温体仁素来结怨甚广,众臣竞相弹劾其无能误国,上嗔怒,温党惶惶不可终日。

    其时,复社力荐前首辅周延儒复职,其首领张溥集江南士绅之力,耗费何止千万,上下疏通,直达天听。1637年,上召周延儒入阁辅政,复社声名之盛,一时无两。

    周温二人素有积怨,朝堂之上,事事相争,龃龉不绝,时称“周温党争”。

    引子二

    崇祯年,澳人擎巨舶踏浪而来,泊于博铺,巍峨如山。澳人自言乃崖山后裔,先宋遗民,立基业于海外巨岛澳洲,故称澳宋。澳人整农桑、振商贾,兴教习、收流民,筑城于临高,名百讱城。……澳人先据琼州,上震怒,然施怀柔之德,期其悔返。岂料其后占两广,天南之地,尽属其手矣……

    ————《澳宋奇谈》,著者贾华京

    朝臣误国甚矣!北有东虏,西有匪叛,南有澳髡,堂堂华夏竟无可御敌之兵,无可辖兵之将,无可充饷之银,无可经济之相。而今之计,唯有自强自立,富国强兵,方可续万代正统,保一世黎民。

    ————《救国疏》,著者张溥

    序章

    今儿是四喜头一次见仗。

    东边的太阳刚刚从山包上露出小半个红灿灿的脑袋,懒洋洋地弹出一道道金光,映得草棵上的露珠闪闪地发着光。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空气中满是一股子怪好闻的青草味,带着清凉的湿气,钻进每个人因紧张而翕张的鼻孔里。

    四喜正手忙脚乱地往三眼铳里填着子药,眼珠子却往四处撒摸,手里头的药葫芦失了准头,黑漆漆的火药擦着枪口漫下来,略带苦涩的味道染黑了他黄草编成的鞋子。

    “你这伢子,慌什么!”一旁的孙叔给了他一个爆栗,一把夺过了药葫芦。

    四喜忙跺跺脚,抬头看看孙叔,怯生生地挤出讨好的笑脸。

    “得啦!”孙叔摇摇头:“你去后阵多搬点药面儿回来,今天怕是场硬仗。”说罢接过火铳,揪起衣角仔细地揩起上面残留的药末。

    四喜答应一声,转身跑开去,他虽说也算是正八经穿衣领晌的兵爷了,可凡事还是很听孙叔的话——又有谁不肯听孙叔的话呢?不比身边这些新募的兵丁,孙叔可是老军伙了,之前跟鞑子干了几场血仗,他都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有人说他运气好,有人说他命硬,如今连队里的校官见到他,都得点点头,很是给几分脸面。

    四喜从挤挤挨挨低眉耸眼的火铳手们身边挤出去,跑过坐立不安的刀斧手们,穿过大呼小叫调试弦线的弓弩手人墙,战阵的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火把余烬的味道,细碎的灰尘弥散开来,在朝阳的金辉里闪闪发亮。

    校官们呼喝着,迫着兵丁们站好队伍,整点齐军械,没空搭理瘦弱得“癞毛猴子”般的四喜,让他没费多大劲就爬上了小山坡,子药点的黄旗就斜插在坡顶。在等药工打点火药的功夫,四喜贪婪地呼吸着这清晨温润的空气,眼睛望开去——战阵最前边或倚或坐的,是火铳手们,手里大多支着那被称为铁尾火老鼠的三眼铳。间或偶有几个拎着细长鸟枪的,看那神气都与旁人不同——左军不比中军,没那么多鸟枪可配,能拿得上鸟枪的,一般都是和校尉有点子交情的。

    四喜可不大喜欢鸟枪,那玩意虽然打得远,瞄起来可麻烦得紧,后劲儿又大,上次他摸着鸟枪还是唯一一次练靶的时候,因为总打不准,狠狠地被校官踹了几脚。四喜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屁股,狠狠啐了一口。他还是喜欢火铳,也不用练靶,大约摸儿对准了方向点火就行,要是装着霰子,一打一片,厉害得紧。

    火铳手后面,散站着拎刀持盾的刀斧手,毕竟是偏军,刀斧手的人数相比中军怕还是要多一点,只是各个唉声叹气的没一点刚强样子——也难怪,等鞑子们真要逼上来,用性命去挡的可是他们。

    刀斧手再往后,可就是弓弩手了。弓弩手们大多是老油条,相比前面送死的“怂逑”们,他们的队伍热闹得多,有高声吵闹的,有因为对弦不顺大声咒骂的,黑铁的箭头在箭筒里撞击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太阳升得高了一歇儿,红彤彤的光也有些变得刺眼。四喜用手搭起凉棚往右张望,那可就是中军了,相比这边一通乱糟糟的样子,中军的队伍明显整齐了很多,或红或黄的旗帜高高耸立,簇拥着中间缀着流苏的帅旗,上面鎏金立着一个大字,伴着风猎猎作响——四喜不识字,只是听传说昨个天擦黑刚开来一支队伍,领队的大帅捧着帅印进了县城衙门,直嚇得知县趴在地上玩命磕头。这不,现在中军里大半都是那大帅带来的人手。

    “兔崽子,瞅什么呢!拿了东西滚蛋!”药工整好了药包,在一旁喝骂。

    四喜撇撇嘴,捧起药面儿,暗地里做一个鬼脸,蹦跳着跑下了山坡。刚到坡下,眼前一阵尘土飞扬,一队马兵飞驰而过,马蹄子撅起滚滚黄土,呛得四喜急躲在路边,待这一小队人奔往左边去了,才在肚子里骂一句“遭瘟的怂逑”,飞跑回去了。

    一路上四喜的耳朵边飘过不少话:“你说这不搁城里头守着,好么央儿的跑出来野地里站着,是发什么疯?!”

    “嗐,别叨叨。听说这是昨个儿来的大帅让排出队来,说是什么以壮声威。”

    “是哩,说是要跟鞑子理论哩。”

    “理论个逑!鞑子要杀人放火,你跟他动动嘴,刀就不割你的脑袋了?”

    “怕是把自己当是醉仙楼的翡翠儿喽!”

    众人一片嬉笑,笑声中露出不安的尾巴。

    四喜看到孙叔的时候,孙叔早已整好了火铳,正在摆弄一只黑漆漆的铁叉,这是用来支火铳的架子,近身时也能当家伙使唤。四喜跟孙叔说了听到的话,孙叔脸也没抬,只是摇摇头,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

    是啊,谁又知道呢,说不定鞑子真能听话退走呢——四喜琢磨着。

    太阳升到一竿多高时候,鞑子终究还是来了。

    东边的天地间,逐渐染上了灰黑的颜色,这颜色越来越深,霪得天际线越发粗厚起来,稍待一会,才终于能看清,却原来是一条人马结成的线裹着尘土缓缓而来。空气中有一种极难听清的低沉震动在回荡。周围静极了,只听得到不知多少人喉头抽动的声音。

    四喜拄着火铳,也咽下了一口吐沫,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也从没想过人可以用这种方式出现,他侧头看了一眼孙叔,孙叔依旧微眯着眼睛,铁青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鞑子的队伍愈发逼得近了,能看清骑马的和走路的都有些,并不像之前听人说的鞑子只会骑马,不骑马就会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人马间,刀枪映着阳光闪着明亮的颜色,带着一阵阵寒意。四喜握紧了手中的铁铳,觉得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忽然,鞑子的队伍里旗帜摇动,一声声号角响起,鞑子的人马就那样齐齐站住了,雅雀无声,像是一堵蔓延开去的灰墙。

    同袍们紧张了起来,刀斧手抓紧了刀把,火铳手端平了铁铳,弓箭手捏上了箭羽,战马低头刨着泥土,喷出急促的鼻息。

    中军大阵里响起一声号角,几骑马分开队列缓步跑了出去,马上的旌旗卷着风在空中飘扬。四喜眯着眼睛目送着那几骑人马与鞑子队里跑出的一小队马兵相交。

    日头越来越高,空气中土腥味越来越浓,两队人马就这样在广阔的平原上对峙着。

    让人毫无准备的,仗忽然就打了起来。

    鞑子的队伍里忽然响起凌厉的号角声,猛地,那堵人做的灰墙就爆发出一片怒吼和歇斯底里的嚎叫!

    马兵列成一条粗细不均的横线,直往眼前扑来,马蹄狠狠地砸在地上,嵌着白嫩根茎的草皮漫天飞舞。嗷嗷的呼喝声、密集得分不清的马蹄声,像是一柄重重的鼓槌,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里,砸在每个人的肚腑上,砸出了跳得快断了线的心肺,砸出了满口苦涩的胆汁。

    马上鞑子的脸越来越清楚了。他们手里的刀在空中划出耀眼的圆弧。

    “砰!”不知是谁先开的第一火,但每个听到这声音的铳手都下意识地点燃了火绳,一阵爆豆般的枪铳声响过,呛人的白烟围成了一条河,将所有人的眉眼都淹没在了里面。

    对面的鞑子却一个都没倒下,依旧嚎叫着疾冲而来。

    “砰砰砰砰砰!”第二轮铳火爆发开来,完全无视校尉们“别开枪!放近了打!!”的呵斥和拳脚。

    鞑子们骑在马上仍是毫发无损,他们伏低了身子,策马狂冲而来。

    “砰砰砰!”终于,最后一轮铳火也迸出了铳管,打不打得中已经不是火铳手们在意的事情了,他们在刺目的硝烟中平举起铁铳,完全凭借下意识点燃了火绳。正当所有人绝望地看着状若疯癫的奔马狂奔而来时,中军方向忽然响起了一片尖厉的鸟枪声,大营的鸟枪手在校尉的皮鞭下终于坚持到了此刻方才开出第二枪。

    伴随着枪声,十来匹奔马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头栽倒在地上,将背上的士兵狠狠砸在地上,任由后来跟上的马蹄将其踹成喷血的葫芦。

    “打中了!打中了!”队伍里欢腾起来。

    鞑子的马队像是被针蛰了一下般放慢了脚步,紧跟着一分为二,划出一个弧度,前队变后队撤回了本阵,留下了漫天黄尘围成的青纱帐。

    “打胜了?!”四喜愣住了,腔子里的心脏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可惊讶已经挤满了他的脸盘。

    “打胜了!”有人大喊一声,引出一阵欢腾。铳手们高举起铁铳和铁叉,癫狂般蹦跳、高呼。密不透风的黄尘迎面飘来,撒下辣椒面一样的尘土,却没人在意。

    忽地,只听不知何处传来“嗖嗖”的破空之声,血光四溅,几个身体忽然被妖法定住般颤抖不止——他们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此刻正惊讶地看着自己胸前和肚子上的箭羽。四喜面前的大黑脖子上也毫无征兆地插进了一根木杆,兀自轻轻颤动,倒好像一直就长在那里似的,大黑犹豫地试着捂住脖子,鲜红刺眼的血就从他的指缝间喷出。他想说点什么,含混的字眼合着饱含泡沫的鲜血从他嘴边漫出,他看着四喜,虚弱地伸出手,但终究没有抓住什么,仰面软倒下去。

    “鞑子射箭了!躲啊!”一个凄厉地破了音的喊声惊醒了众人,大家下意识地伏低身子。紧跟着破空之声已密密而来,惨叫声不绝于耳。

    四喜正楞间,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拽倒,待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摔倒在柳盾后面,孙叔的手掌像是铁环般紧扣着自己生痛的胳膊。

    “呲呲!”两支箭穿透了柳盾,尖利的箭头带着光滑的箭杆透出大盾尺把有余,离四喜的眼睛只剩不到两寸的距离,四喜已经可以闻到箭头上的咸腥气味,那是干涸的人血味道。

    “救命啊!娘啊!救我!”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像是被铁锯切割的铁线般尖利。四喜转过头去,却是二狗,他蜷缩在地上两手抱住脑袋,闭着眼睛只顾着嚎叫。

    “过来!二狗!过来!!”四喜用尽最大的力气喊着,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手刚伸出柳盾,一支箭便擦着他的手钉在地上,蹦起的石子儿敲在他脸上,把他惊得往后倒跌在地。

    “你狗日的不要命了!”孙叔在他背后厉声喝道,一把把他拽得更近些——所谓的柳盾大多是用藤条编就,将将可以挡住鞑子远处利箭的劲道,虽然时常有箭透过盾去,可已经是这个洒满鲜血修罗场上唯一能够保命的地方。

    四喜的喊叫终于被二狗听到,他勉强睁开了眼,对上了四喜焦急的目光,便好似溺水的人见到那一捧柴草般从眼中爆发出了亮光,他被嚇到般战抖着弓起身子,手足并用冲这边爬来。

    “快啊!快!”四喜的嗓子已经哑了。

    二狗已经接近了柳盾,他眼中的亮光越发鲜亮,那是求生的欲望和重获新生的喜悦,直到那支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从他下巴处穿了出来,泼出浓稠的鲜血。。

    “呲!呲!呲!”三支箭就那样飞来,直接将他钉在地上。二狗的手抽搐了一下,略有些暗色的血在他身下漫出,染红了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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