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合干校分配回黔东南的岑巩县凯本公社工作已一个多月了。一天,我正在专心为供销社画墙报,一会儿听到背后有人在说: "崽也!发(画)得好! 字也些(写)得好!供销社曲(出)才子了 !" 我转身一看,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说着一口地道的岑巩话。他穿着一件退了色的中山装,裤脚挽得一边高一边低,光脚穿着一双粘着泥土没系鞋带的解放鞋,肩挎一个医药箱。虽然朴实随便,但面目端正,和气。这时供销社梁主任走出办公室大声说:" 来来来,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卫生院的院长孟医生,医学院的老大学生,来我们这里七八年了。这是才从省合干校分配来的小吴!""啊, 孟医生 !" 我忙和中年人打招呼。"就叫我老孟,我也是贵阳人!你们梁主任的爱人前段时间做了阑尾切除,我来看看她的伤口愈合得好不好.....以后有空来卫生院玩 ! "孟医生改用夹着岑巩口音的贵阳话大声说。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想起孟医生的模样,想起他的话语,我想多年以后我可能就是他这样子,慢慢就变成岑巩乡下人了......
过了几天,我去卫生院找孟医生。凯本卫生院在离供销社几里地的老街,说是"老街" 还不如说是农民的村庄。一条两米宽的路坑坑洼洼,连牛车都走不了。两层的卫生院木楼立在街边,残断的石头围墙里有个小院落。沙石地面积着水坑,鸡鸭就在水坑里悠闲地走来游去。农民的猪狗牛羊在医院的院子里进进出出,并留下一些粪便。孟医生正好和几个人在院子围着一个黑黑的鼎罐(岑巩乡间用来煮饭,炖汤的炊具,古老厚重)吃饭。鼎罐下燃着柴火,鼎罐蒸腾着狗肉的香气。他端着一个大碗喝酒,红红的辣椒皮粘在嘴角上,耳朵边夹着一支香烟。看见我来了他立马喊到: "哎哟小吴!你来得正好,刚打死的疯狗,味道好得很,一起来喝酒 !" 说着就给我倒了一大碗酒:"青杠子酒,你喝过没得? 有点打头呃 !" 他真是快人快语。看我不拈狗肉,他忙说:"不怕得,几十度高温就把病毒烫死了,我们经常吃。"边说边给我碗里夹肉。那天我和他喝得醉醺醺的,晚上热得一同跑到大井里泡着解热。看着月亮在云层里穿行,小河里泛着月光。老孟说 : "你看乡下有乡下的味道,一切都宁静自然!你才来首先要想得开,慢慢就会习惯的,我们刚来时,也和你一样整天心烦得很 ! "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谈了很久.....
过段时间,老孟要下乡去巡回医疗,我也正好要去分销点查账,我们一路同行。工作完后他约我下河里去捉团(甲)鱼。他说凯本这边离梵净山近,清泉多,水好,盛产娃娃鱼,团鱼。我们穿着内裤走在小溪河里,河水清澈见底,老孟边走边用脚去拨动水里的石头,走着走着,他突然站着不动,大声说: " 脚下有一个团鱼!" 他弯腰搬开脚下的石头提出一个二十公分大小的团鱼,我心里顿时一阵惊喜 ! 我们一边走,他一边给我说捉团鱼的方法,他说在乡下好多年,跟当地人学到了不少生活技能。水齐腰身了,他一头扎进水里,潜游一会又提出一个团鱼,我们继续在河里走走游游,水齐胸口了,他大声说: "哎哟,踩到一个团鱼! 我不能动,你快扎进水把它提出来 ! "我立即扎进水里,从清凉的水中抱出一个团鱼。在河水里捉了几个团鱼后,他又引我在沙滩上慢慢看,他说他看得到团鱼的出气孔,我不相信。他指着一处沙滩说这里有一个,叫我把手伸进沙子里,我不敢。他手一伸进去就提出一个团鱼。他指了好几处,我伸手进去就得一个团鱼,灵得很 ! 但我看半天还是搞不清团鱼 的出气孔。接着他引我到一个岩石边,他说这里有娃娃鱼,他用一根细竹子绑了一个小青蛙伸进水洞里,等了一会竹子被拉了进去,他立即往外一拉,拉出一条两尺长的娃娃鱼。他说娃娃鱼常躲在河边的洞穴里,不爱游动,喜欢吃自来食,有些娃娃鱼在洞里长大后游不出来了。那天下午我们在河里捉了十几个团鱼和几条娃娃鱼。
回到卫生院,他把团鱼送给住院的病人,他说这些农村人很贫穷,生了病又舍不得吃点好的,看到可怜。然后把娃娃鱼拿回家放在铁皮桶里,用锅盖盖着热水一烫,娃娃鱼在桶里乒乒乓乓地跳一会不动了。随后开膛破肚,洗净切块,装进鼎罐,他把一快还没有洗干净的老姜放在砧板上用刀一拍丟进鼎罐,用柴火慢慢煮炖。老孟动作娴熟且一气呵成...... 我细细品尝着从没吃过的美味,娃娃鱼肉嫩, 柔糯, 汤鲜。喝着老孟泡的刺梨酒,数月里的忧愁慢慢散去。老孟却越喝话越多,他说他爱人也是学医的,分在黔西南。他们东西两地分居,一个女儿由奶奶带着,七八岁了,一年得见一回,特别是听到女儿生病的时候,心如刀绞,一时又调不走 ! 说到动情处,老孟不由得潸然泪下......
凯本公社就我和老孟两个贵阳人,我们自然成了好朋友。时间一长,我看他越来越像一个赤脚医生。他在医院旁边开了一块地,种了好些蔬菜瓜果,养了一些鸡鸭猫狗,它们就在他屋里窜出窜进,农村人请他去看病就要留住他喝酒吃饭,有时喝得醉醺醺,偏偏倒倒地走回来,搞得一身泥巴,如没背那个药箱,你真不会认为他是医生。他也常常指着我: "世事造英雄,环境改造人!你看你现在也随和了,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也不管了......"
一年以后,我爱人也分配到凯本公社卫生院,当了药剂师。我们就住在老孟宿舍楼上,大家走得更近。一天爱人上楼来跟我说手术室要给一个产妇开刀,人手不够,老孟叫我下去帮忙。我到手术室一看,老孟已不像平时的老孟,他戴着白帽,白口罩,穿着白大褂站在手术台旁边,神情严肃。几个医生正在听他指挥着。王医生先在产妇腰间扎进一个大针管,见针管里流出一点透明液体,立即把麻药打了进去。说是搞的半身穿刺麻醉。过一会老孟拧了一下产妇的肚皮,问她痛不痛,产妇没反应,他就动刀了。我看见他在无影灯下轻轻划开产妇肚皮,如猪一样的肥肉露了出来,接着是瘦肉,他游刃有余地一层层剥离着。这时一个老鼠掉在手术台上方挡灰尘的塑料布上,大家惊呆了,老孟不慌不忙地往头顶上方学猫一叫,老鼠不动了。"等老子做完手术再收拾你!"老孟瞪大眼睛说。大家笑着舒了口气。他接着说:"大家注意,要打开子宫了!"并对旁边的年轻医生说手术口子要尽量开小,他拿刀拉开子宫后,鲜血马上涌了出来,他立即叫我踩吸血器,(我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们用钳子拉开子宫刀口,罗医生说:"你们看娃娃是个横位,咋生得下来!"她边说边抓住婴儿的双脚往外提,提了几次没提出,老孟立马把刀口开大一点,罗医生提着婴儿的脚左右摇摆着把婴儿拿了出来,放进一个盘子里,一个护士马上提着婴儿的脚不断拍打,迫使婴儿嘴里吐出异物,婴儿一声响亮的哭泣让手术室里的人都欢乐起来,产妇也露出了微笑。大家松一口气后紧接着进行止血缝合,由于时间长了一点,产妇开始随缝针一声声呻吟起来.....手术最终完成了。但刀口缝合处老在浸血,产妇下不了手术台。大家开始焦虑起来,老孟来回地走着,走着,一会儿,他突然说:"老师教过的, 普鲁卡因可以止血,快给她打一点 !快给她打一点!"这时,我看见双手撑在手术台上的老孟额头上全是汗水.......
多年以后,老孟和他爱人都调回了省城贵阳,我也回到了贵阳工作。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老孟老是说凯本的野生娃娃鱼好吃! 而我总爱回忆那简陋手术室里的剖腹产。他爱人在一旁说:"在手术台上才想起老师教的,丢丑啊 !" 老孟听后只是苦涩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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