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传奇爷爷
我的爷爷今年八十二岁高龄了
以颐养之年回顾这沧桑一生
不须稍加笔墨便也波澜壮阔成史诗
民国二十三年人
童年是那场民族殊死战争的剪影
被放在我们这一代的影视剧里当作原始素材反复蹂躏
在中国,越穷苦的人越命硬
富人感叹国破家亡、子散妻离
穷人只想着怎么能活下来
食枪炮、枕战火,在历史的锅炉里挣扎、轮回,演绎死别生离
幼时的爷爷也会赤着脚在光秃秃的田埂上一路小跑
偶尔也托着下巴揣度太祖母揭开米缸时那难为的神情
而太爷爷则在每天的黄昏披着一身暮色将一担子干柴卸在院中
生死的边缘模糊得犹如残阳与晚霞的分界
苦难来得如此一气呵成
所幸熬到了改天换日,1945
没见过真的鬼子
---爷爷却骄傲地抱怨
❲县志上依稀提到县城有一座碉楼,
由一队伪军把守❳
大别山麓这个荒僻村落甚至
不屑狰狞如侵略者之一顾
却在这里插遍了刘邓的红旗
中学时代一次给革命先烈扫墓安排由学校特意
那场战斗青史留名震烁古今叫作“高山铺战役”
故事照样是血肉躯奋不顾身堵上了敌人的火力
而我幻想着爷爷推着小车支援前线的样子
这些事爷爷不挂嘴边也似乎从来都没有提起
直到伟大领袖在北京热热烈烈举行开国典礼
蒋家王朝企图划江分治
我的家乡怎么可能姓蒋
谁不知道林彪元帅祖籍就是黄冈
四野军团势如秋风横扫落叶
荆楚大地光复红旗漫山飘扬
最蛮干的时代撞上了爷爷最能干的年华
1954,爷爷说他当时仿佛一夜之间活在了另一个国度
那年代人们总是很容易就热血沸腾头脑发热
那年代大家都在喊人民当家做主和毛主席万岁
那年代人们所面临的接踵而至的新鲜事物其信息量之大
岂止更换了日月这样一句简陋的形容?
我却还撇撇嘴埋怨他至今用不好一部手机
他做着所有那年代人该做的事情
热情,蛮干,斗争,灾荒,
每一番经历均堪称人生之极致
而我的爷爷,他就随这样的时代一起
浩浩荡荡地生存了下来
当过兵,当过生产队长
扛过枪,扛过两挑庄稼
大伯说,你爹一餐能喝掉一斤白酒
奶奶撇撇嘴,这死老儿脾气大似天
转载四个儿子分别成家
爷爷淡看几十年弹指过
连手里的人民币都换到了第四套
老屋也拆了盖盖了拆折腾过几次
爷爷也慢慢成了名副其实的爷爷
因为孙儿一代已经悄悄连了藤…
他开始习惯闲空下来就坐在门槛边敲他的烟斗
幸福感乘着烟雾一阵阵由心底腾升
爷爷眯着眼一句话也没有
任皱纹从眉角一直爬到掌心
他只是站起身掸掸落到衣服上的烟灰
然后扛起锄头往田野更深处走去
爷爷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迈入了古稀
那时他总是一脸慈祥地望着我说:
小学两年 初中三年 高中三年
爷爷争取再活八年
怎么也得看着我孙子考到大学
我那时还小
以为同70来比8确实是个太小的数字
天真地无法理解爷爷话里饱蘸的深情
而去年爷爷一脸认真地跟我说他希望可以活到九十岁
我笑了
连老屋旁边那棵老樟树也懂了
在微风里发出一些窸碎的声响
[番外:奶奶篇]
奶奶算是爷爷的童养媳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爷爷大奶奶十一岁
我印象中最年轻的奶奶是她五十多岁的时候
那时候奶奶像极了天下所有刚转型做婆婆的妇人
颇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威严和爽朗
那时候我们堂兄弟一致觉得爷爷比较亲近
不单因为奶奶会用带刺的藤条惩罚不听话的我们
她虽然八字命里和爷爷犯冲、是上辈子的冤家对头
饭前好一小盅的习性倒是和爷爷如出一辙
而爷爷后来因为身体问题迫不得已自停了酒杯
倒只好眼巴巴坐看着奶奶悠然自斟自饮美不自胜
那时候奶奶天生的妙语连珠
至今我也诧异于不识字的奶奶嘴里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新鲜名堂:
她会在从厨房往餐桌上端菜的过道上怒斥挡住她路的三堂哥是“遮圣荫”
也会骂不小心打碎碗碟的七堂弟是“十眼心”
会嗔怪滚在床上打闹的兄弟俩是“牛儿拜四方”
也会横眉怒目指着我的鼻子要逼我上俏腰树(大概是一种歪脖子树)
而正是这些看起来没道理可言的“神语”
完成了我们对语言文字最初的启蒙
<一>老屋
在我老家的那个小山塆里,不稀不稠地分布着二十几户人家,我们家老屋便坐落在这山塆深处。老屋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起,长着一棵足以荫庇大半个院道的大樟树,这是一种我们那里普遍长寿的树,类似榕树,好栽易活,土壤适应能力强,由于树干弯虬,少被伐做木具,又因为树形庞大,不易砍伐,也不是薪炊的首选。这样一来在我们那一带可以看到的最高大最有年头的树几乎就是它了。很多年以后我开始慢慢明白,这样一种树,其实就适合生长在我家乡的那片土地上。
我的爷爷这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村落里,多少年后他膝下的一代又一代人都开始踏上外面形形色色的城市谋生了,他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每天扛着他的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爷爷说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所属的黄冈市市区,这还是因为他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就嫁在了那里。爷爷连火车都不曾坐过。我小的时候一次贪玩,被树枝划伤了眼睛,一开始奶奶带我去乡村卫生所简单处理了一下,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家里人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过了大约一个礼拜,情况恶化了,老流眼泪,再加上那个混账赤脚医生信口雌黄地说恐怕有失明的危险,把家里老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天夜里就收拾准备。第二天,爷爷从凌晨出门把我从家一路背到村口,坐了几趟大巴后辗转到了黄梅县城,当时黄梅县是我们那方圆百里唯一有比较好的眼科医院的地方,爷爷下了车又把我一路背到医院,直到我做完手术又再一直背回家。我至今记得回家的路上我的眼睛已经蒙上了纱布,什么也看不见,下了车我在爷爷背上闷得发慌,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人在漆黑的环境中对周围事物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好奇。于是我凭着感觉每走一路就问爷爷是不是到了哪儿哪儿哪,每隔一段路程就问,每次都得到了爷爷肯定的答案。爷爷直夸我好记性,我则在那一片黑暗里津津有味地凭着爷爷的步速和昔时熟悉的路况准确地预说出爷爷什么时候要拐弯了,什么时候该上坡了。就这样,手术带来的伤痛似乎也就烟消云散了。而我忽略的是,那年我十一岁,爷爷已经七十多了。
爷爷在我印象中一直很沉默,他这种沉默既不与内向对等,也不与严肃挂钩。相反,爷爷年青时候算得上是五里三乡的一号人物,至今我在别的村子做客时,向人介绍只需说我是乐善的孙子,人家就知道是谁了。再者爷爷个子矮小,跟人说话也都是语气平和,很难以给人一种比较威严的感觉。但爷爷的内向是他们那一代人作为长辈处世的一种哲学,现在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老年人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的现象,他们总是给人一种跋扈的姿态,但碍于长辈的尊严我们通常又敢怒不敢言。而爷爷就很好地把握了老人应该有的一种举止规度,不议邻里长短,避谈人后是非。也许爷爷年轻时候也冲动,也直着性子,也天不怕地不怕,但他毕竟规规矩矩地过渡到了老人应有的一个状态,开始“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点上奶奶跟他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奶奶是一个口快心直的妇人,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嫉恶如仇,她在婆媳关系里是典型的中国式婆婆,颇不招儿媳妇们待见,因为她过于护犊子,见不得儿媳说自己儿子一句不好,做她的儿媳真的就如那句古诗所云:“君家妇难为。”但她依旧故我;她在作为奶奶的时候又是十足的独裁者。小时候我们跟别家的孩子打架撕破了衣服,她会立马暴跳如雷地杀到那家找着大人便开骂,却先不管有可能是我们惹的祸。对于我们该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还有家务活的分配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所以有时候我也惊诧于类似爷爷奶奶这般冤家对头如此神奇的组合,竟也几十年相安无事地走了过来。
当然奶奶也不尽然是一副农村悍妇的模样,不自夸的说,年轻时候不一定,但作为老人奶奶可是全塆最漂亮的老太婆,她也颇为注意形象,出去走亲访友必定穿戴整齐,把压在箱底平常很少见人的首饰悉数拿出来一一佩戴完好,而且雍容得体,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这一点跟爷爷也是截然不同的,爷爷常年四季给人一种永远在干农活的形象,事实上也如此。奶奶在三十里外的十鼓河村有一个娘家姊妹,我们管她叫姨婆,奶奶一年内最少会和她互相走动两三次,尤其是和爷爷吵架后。我很少见过哪一对夫妻能吵架吵到这把年纪的。每次吵完架他们都会像小孩子似的不搭理彼此一阵子,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好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奶奶虽然脾气直率,说话不饶人,但骨子里却很善良和朴实。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秋天我们村路过一个落魄的外地男人,大概四十岁上下的模样,有点江西口音。他自称家里妹妹在外地打工,瞒着家里人和我们这里一个也是在一起打工的男人好上了,然后死活要嫁到他家来,没想到私自跑到这里来之后男方人却不让她进门,那女人一气之下精神失常,走丢了。他作为兄长千里迢迢远赴异乡寻找老妹的下落,不料遭遇意外弄得身无分文,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几床自家带来的新棉被(本来是打算给妹妹做嫁妆的)贱卖出去,好歹先解决吃饭问题再作打算。奶奶当时完全陷入了对他这般遭遇的同情不能正常思考,然后还自作主张找了街坊邻里的几位老太太来一起听,听完还跟着一起抹眼泪,那幅情景简直就是<祥林嫂>的故事重现,而听完之后那些老太太自然也是心满意足的抹着眼泪就想走了,奶奶不干了,她提议说我们几个一起把这些棉被全买下来,就当是做了一件善事,再说你们家不也正好需要添一床新棉被过冬么,哪儿买不是买,人这价格还公道,纯人工弹的棉花,手工缝制的被罩,质量还挺好,就当给儿孙积积福,怎么样?起初大家有些犹豫,但经不住奶奶的连番劝说,就这样,奶奶带领一帮老太太军团成功买下了那个江西男人的所有棉被,那男人自是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故事到了这里似乎也是大团圆结局了。不料才一个礼拜过后,大家“意外”地发现棉被全是粗制滥造的假货。奶奶硬生生吃了一个哑巴亏,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爷爷拿这事对她从早骂到晚,邻居老太太各种惊呼上当和埋怨,奶奶这场风波顶了好一阵才算是平静过去。但我觉得奶奶是不后悔的,她老人家这一辈子说话做事很少受人喜欢,家里人普遍更亲近以操劳著称的爷爷,尽管奶奶这一辈子为儿孙受的苦远不比爷爷少,尽管奶奶也开始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她跟爷爷吵架也越来越吵不动了,而爷爷对奶奶的态度也一直不是很温和,我只是觉得,无论是爷爷还是奶奶,他们真的都老了。
<乡下>
说来好笑,爷爷这一辈子不敢照相,他和奶奶没有结婚照,至于他的第一代身份证,也差不多过期了近大半个世纪。2010年的春节,我们一大家子终于从老到小都聚齐了,大家便商议着要照一张全家福,于是大伯和我爸、三叔和细佬就开始张罗这件事,爷爷自是不肯,这下大家犯了难,总不能万事俱备而在爷爷这里出了岔子吧?最后全家上下一通好说歹说,爷爷到底拗不过众意,这才有了我们家目前为止唯一一张大全家福。究其原因,爷爷不肯说,我也是偶然从奶奶嘴里得知,原来爷爷认为照相机拍照瞬间的闪光能勾走人眼睛里的魂魄,所谓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人都是要害一场大病的。他这样想说没道理也没道理,说有道理好像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因为人有时受到了某种突来的震惊确实有可能一病不起,所谓心病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爷爷这个似乎有点杯弓蛇影的意思了。但爷爷自己不照,却鲜少对我们照相横加阻拦。我曾经试图揣度爷爷这种心理,不外乎得出两种结论:一是我们是“现代人”,他是“古代人”,“古代”的道理习俗管不了我们“现代人”。所以他愿意随他那个时代一同老去。听起来有点玄虚,说白了就是“建国后的动物不能成精”,建国前的人归阎王管,有生死轮回,有因果报应;建国后的人归马克思,精神灭肉体朽,生一口气,死一把灰。所以老一辈人都是兢兢恳恳,老实本分,相信报应;而现在的人都笃信自我,敢做敢为,无法无天。当然这只是我的一面说辞。二是爷爷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们这一代人有一种类似殉时代的壮烈,既然挡不住时代发展的洪流,那么就算顽固也要保存自己那一代人生活的印迹,证明他们也在属于自己的那一轮岁月里独一无二的生存过,他们可以接受新事物,承认新事物,但是不能勉强自己适应新事物,夏天他会弃风扇而宁可摇着那把破蒲扇;冬天宁可加铺三床被也不能在床头安上电热毯的插座;他可以用手机接听儿孙的问候,但绝对会刻意忽略手机需要充电的事实;他也可以满眼笑意接过大哥从外面给他买回的高级雪茄烟斗,转身却依然抽起自己的“游泳牌”香烟。这跟落后守旧无关,因为我更愿意相信对从他们那个年代走过来的穷苦农民来说,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叼着烟斗玩着手机而死去是一种耻辱,不是正经老人应该有的正经活法。就像我们也接受不了现在小孩四五岁就会打电脑游戏的事实。这跟闪光灯无关,是老一代人对他们那个年代最后的守望,即使你再怎么苦口婆心地从现代医学的角度跟他解释照相机闪光只是一种光源效果而不可能勾摄人的魂魄。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说老家传统民俗里有为爱哭的小孩“叫黑”的说法,也就是收惊。因为老人们认为小孩子晚上爱哭爱闹是因为白天在外面受到了惊吓的缘故,孩子人虽然回家了,但可能他被吓出体外的魂魄还飘零在外头。所以他们会在傍晚时分拉着那个哭闹的小孩站在大门口,把事先混好的茶叶和糯米盛在一个小铁缸子里,然后一边抓一把往这孩子头上洒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当然不是那个“天光光,地光光,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老家的这段念词颇有特色。先是由领着孩子的奶奶大着嗓门喊道:“xxx,屋里饭熟了,灯点了,你回来呀~”最后的那个“回来呀”借着奶奶浑厚的腔调拖得尤其悠长,悠长到有响彻山谷的效果。紧接着那个满头茶叶渣和糯米粒的小孩便在话音未落地时接上答道:“回了呀!”再然后奶奶又要说“山有路,水有桥,你不管在哪儿要回来呀~”而小孩也要屁颠颠跟着说道:“我回来了呀!”如此反复,直到那一缸子的茶叶和糯米的混合物用完殆尽。老人煞有介事,小孩有模有样。而不管是真神奇还是假有效,反正在我亲身见证的几次“叫黑”中,那小孩最后都不可思议的好转了。许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些,总觉得在2000年头属于新世纪的我们这些90后的童年里,还能亲身体验到这一快要被遗忘的古老习俗,除了庆幸和一丝丝诡异之外,更多地让我遥想置身于多年前的那个晴朗夜晚,风很细,鸟不吵,幽深的山塆里远远传出一声声悠长而饱含深情的呼唤,带着嘶哑,带着关切,一老一少站在月光下的时空,一刹那便凝成了永恒。而不远处塆口那一条横向笔直的水泥路,早已不声不响地呼啸过去几辆桑塔纳。
<宗谱>
中国的姓氏大都有自己独立的谱系,即以名字中某一个字的由长至幼的有序沿用,来表达血缘关系的一脉相承和判定族属关系的旁亲分支。老祖宗们对辈份尊幼看得很重,所以给儿孙后代制定了严格的谱系排序,也叫字辈,我们那土话叫“派”。这些所谓的“派”大都由一些寓意比较好的汉字以五个或者四个一组,编成一段类诗体的顺口押韵的祖训,代表着先人对后人的一种期许。倘若后代儿孙真的规规矩矩按照这个派来给自己或下一代命名,那么可以想见同姓族人之间一见面,互通了姓名之后,当即就可以对彼此之间尊卑长幼、家父令堂一清二楚,该叫哥叫哥,该喊叔喊叔。只不过这些三陈四旧也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被糟践得面目全非了。
詹氏一族其他派系我不知道,我家那一片的詹姓族人派字取名字中间那个字,祖训是这样的:礼乐承先绪,诗书兆吉祥,科名辉甲第,福禄定安康。前面提到我爷爷大名叫詹乐善,乐善好施的乐(yue)善。所以他老人家是乐字派,比较大的辈份。小的时候有一次爷爷去外地赴丧,逝世的那个人大概是爷爷的一个旁系长辈。我依稀记得爷爷回来那天是半下午了,农家人早都吃过了晌午饭。爷爷形容枯槁,兀自坐在里屋的长凳上,奶奶将热在锅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放在饭桌上,然后又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屋子里微暗的光线配合着爷爷脸上捉摸不定的神情,奶奶养的那只大花猫慵懒地趴在板凳的另一头。爷爷黯然失了好一会儿神,才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头上再也没有人了。(家乡这句话的意思是爷爷没有在世的长辈了)我当时太小,没听明白。现在回想起来,爷爷当年那句话里既有身为一族里辈份最高之尊长的威傲,也有物是人非,亲人尽逝的难言悯哀。这些感情,爷爷自己心里掖着不说,也没什么人可以分享。
而到了我这一代自然就是先字派。我们同一塆落里长大的小伙伴都是先字派,像承国叔的长子就叫先佳,当然也不乏年龄和辈份错乱的情况存在,后塆几个一起长大的儿时伙伴就是诗字派,论资排辈得管我们叫爷爷。可能因为几代之前他们的某位玄玄祖父得了一个老生儿,一代代传下来便把年龄和辈份错开来了。可我们小孩才不管这些,照样是当同龄人对待,一起上学一起玩耍,老人们起初还干涉一两句,后来也只好承认时代变了,任我们“胡闹”去,毕竟现今也确凿没多少人计较这些了。而且按派字取名还有重名率高、不能取单字的名字等诟弊。拿我自己来说,我的正名是“景文”,而不是按派字来的“先文”,家里其他堂兄弟也大抵是这个情况。可以预见,不消一两代人的时间,派字取名这块老招牌在老家就会完全吃不开了。不过传统自有传统的固守方式,那就是规定修订入谱的名字必须按派字来,例子就是在我家宗谱上你找不着“景文”只能看到“先文”,清明节去给太祖母上坟,墓碑上玄孙一栏刻的也是“先文”。
我一直私自固执地认为中华语言的精髓不在字正腔圆的汉字,而在其玄妙魅力不可名状的方言。如果把方言也算作一种独立的语言的话,其地位应与少数民族的语言无异。因为汉族本身作为世界上最庞大的民族,就跟德法意同属日耳曼民族一样,汉语之较于英语,如同四川话、东北话、粤语较之于英式英语、美式英语和澳式英语,地位和作用是等量齐观的。至于我的家乡因其地理位置处于不南不北的过渡地带,历史上又是多次充当诸如“湖广填四川”这样的大规模人口迁徙的主力军或必经之地,本地语言很难像别的方言区那样有经历史文化沉淀下来的深厚底蕴从而自成一家,但大杂烩有大杂烩的好处,既通俗易懂又杂取百家;既取词汇于四川话,又采音调于赣方言。总而言之就是各地方言的影子都能在我家方言身上看出几分。倒也算个性鲜明、独树一帜。而且大家在长期的言传身教和以身试法的过程中,深刻地体味到方言不一定就是土,因为方言中好多词汇都是从文言单义词化用过来的。 比如我们那儿有管说话的“说”叫“款”,说话叫“款话”,款款而谈的“款”,不搭理人说不耳人。又比如一天的上午、中午、下午我们分别说上昼、中时、下昼。怎么样,文言味儿十足不是?
<向桥>
我的故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盛产桃花。上千株桃树栽满一片山坡,绵亘山岭,中无杂树,排列错落有致。每逢春天,草长莺飞,蜂来蝶往,当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带动青烟袅袅,一层层粉色花瓣涌起的铺天花浪,不需夸张矫饰也能呈现出一汪花的海洋。蚁排行,燕归巢,牛羊回厩,云起月落。无人问津。慢慢地,有几个贪玩的小孩发现了这个桃花源,带回去一身泥巴,留下来几串脚印。后来又慕名来了几批春游的中学生,顺手便完成了语文老师布置的游记作文。再后来形成小有规模的旅游热点,再再后来惊动了乡镇政府高层,几杯茶几根烟的工夫,他们开会做出了一个慎之又慎的决定:举办第一届向桥乡国际桃花节。之后年年举办,把桃花源旅游作为振兴乡镇经济的重点项目来抓。接下来的所有事都是顺理成章:桃花山收归国有,周围筑上高墙栅栏,游园须由指定入口凭门票进入。
为了延长花期,还专门找来农技专家给桃树篡改基因,通过变异嫁接和特殊施肥,让花瓣更为坚挺。据说因此导致桃树发育不良,生长期紊乱,花期是延长了,而花谢之后结的果实却又小又丑,成了不能食用的野果子。当然,卖门票所得收入似乎也确实比贩桃的利润来得丰厚许多。
爷爷的记忆里也有过漫山遍野的花海。那是我们长江中下游普遍种植的一种油料作物,叫做油菜。每到孟春时分,第一簇黄绿色的火焰悄悄点燃了田野,燎原之势便再也收不住了,继承者们前赴后继地投入到这场盛大的篝火舞会当中,直到逐一收复被杜鹃抢占的山头,直到四处飘零的蒲公英也迷失了方向,直到冲天香阵透破了天地,直到周围的一切生物全被这种颜色刷屏洗脑。这场盛宴一直持续到夏始春余,抬眼望去除了这花再无其它。这场春天和山野的狂欢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主角,就是这闻着没有芳香、单株还不漂亮的油菜花。有的花可以一枝独秀,有的花却注定要以表演气势磅礴的团体操来博人眼球,油菜花就是近乎疯狂和完美地演绎了这个真理。在姹紫嫣红、千娇百媚的春天里,她们赢得存在感的方式简单而粗暴。
正因如此,家乡的春天在我眼里就只有这两种轰轰烈烈的色彩,各占半壁江山,平分春色。但在我们小孩子眼里是看不见这些的,我们只顾着贪玩。90年代村里兴修水利,建了一座水电站。那年月还延续了群众出力、干活计工分的集体劳务,全塆按户出工,一家一个青壮劳力,由于父辈一代大都外出打工了,所以每家基本上都是爷爷那一辈的去应工,他们都是从建国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对这种集体生产倒也习惯了,似乎又重温了农业合作社的年代,可以说,中国建国以来一多半的大型工程建设事业都是在这种众志成城的民众劳作下完成的,先辈们付出无偿的热血和生命为我们打下了夯实的物质基础,而这些如果拿到今天来做,就是没完没了的招标、拆迁和工程款问题。话说回来,这座被命名为“向桥乡白水村水电厂”的建筑后来也确实惠及了那一带的住民,起初是三年内水电费全免,后来水电价格也始终低在一个很好接受的范围。至于那座高悬山顶的水塔,则成了我们儿时一处天然的玩乐场所。每当回忆起我们一大帮子小孩一窝蜂越过一道道田埂、穿过一片片油菜地,气喘吁吁地来到山顶水塔下,大家比赛着谁能最先爬上去,然后四仰八叉着躺开在塔顶水泥平地上,时而朝着远处大山装模作样地怪叫大喊着,时而被油菜花粉刺激得打出一两声喷嚏,这些情景让我在未来的岁月里无论置身于何地,胸膛里都能随时激起一阵阵暖流。
身材矮小的爷爷荷着锄头立在这片油菜地里,背后是南方千百年来精耕细作、垦植规整的梯田,眼前是这茬高出自己一头的油菜秆,一张沟壑遍布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其他,他放下锄头,垫着锄把坐在清晨微湿的田埂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卷,点上,滋滋地吸上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在眼前只一晃便消散于尚未褪尽的晨雾里,不远处先鸣了一声鸡,接着吠了一声狗。爷爷将烟头朝润湿的泥土一戳,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口袋,先伸了一下左腿,接着是右腿,然后以一个很勉强的姿势慢慢站起了身,拾起锄头,迈着微颤却稳实的步子从容地朝家的方向走去,爷爷似乎闻到,奶奶灶上的饭菜正不远不近地飘来一阵浓香。
<白水>
奶奶养过猫,狗,鸡,猪;爷爷养过牛。奶奶更换这些禽畜的频率很高,它们很少有能在我奶奶手里呆过两年的;爷爷几乎没怎么换过牛。我记忆中家里的第一只猫是一只体态臃肿的大花猫,似乎自打我认识它起它就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吃饭慢吞吞,走路慢吞吞,奶奶给什么它就吃什么,要求也不高,我们这帮小太岁去捉弄它只要没太过分,它也不跑,它终日最大的梦想就是蹲在门口台阶上或者院子那块大石磨上晒太阳,跟阿黑保持距离也和平相处。所以它是唯一一只在我家待了至少五年的猫。我初二在学校寄宿,有一阵子回家都没见着它,便问奶奶,奶奶说它老掉了,丢了。我说噢。老家的习俗猫死了要抛在高树杈上,任其日晒雨淋自然腐烂。我一直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尤其是夏天,上学路上经过有挂着猫尸的树旁都得捏着鼻子快步走,但也从来没问过老人为什么,仅仅只凭着孩童的猜测推论,大概是因为猫死后要化身为猫头鹰吧?
这之后我家也来来去去留过几只猫,而那时候我已经长成半大少年了,又是在外地上中学,所以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自然也没留意家里猫狗的变化,只是感觉它们换了一拨又一拨,每次回来都不是上次那只,有些时候也会暗暗骂一声这些畜生们怎么就是不懂得在我奶奶手底下谋生之道呢。可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奶奶养猫绝不是为了防鼠,奶奶只是单纯地觉得大小也是个性命,剩菜剩饭倒了还不如算作它们一口吃食,不掏心也不费力的。事实上猫们不一定会抓老鼠。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曾亲眼见过一只老鼠在猫的眼皮底下穿街而过,除了四周的人们都抄起扫把冲将过来就喊打外,猫儿却始终无动于衷。随着时代的进步,猫和狗们似乎把几千年来经人类驯化而代代遗传下来的看家本领都忘光了,灭鼠药和防盗门的普及也间接地抢了它们的饭碗,因此大街上的流浪猫狗也越来越多,即便有人愿意收养,它们存在的意义也只是作为宠物而非家畜。
我家的狗叫阿黑,每条狗都叫阿黑。因为陆续换过几条狗。小时候它的主要职责就是每天陪我奶奶走路,对,你没听错,不是导盲,是陪伴。奶奶出门上街,它跟着上街,奶奶下地里摘菜,它跟着去地里。这里顺便说一嘴,我们经常说田地田地,其实田和地是有区别的,道理跟田径一样。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老家的定义里田是种庄稼粮谷的,地是种植菜蔬的。这是约定俗成的,也就是说,一座土壤合适的荒山,上垦培为地,下平整为田,中间夹杂种些果树,即为所谓梯田。言归正传,有条狗脚前脚后跟着,奶奶独自走路多少也能解些乏味,我妈曾打趣说,奶奶养的狗时间长了走路都跟奶奶一个模样,慢悠悠地,一趔一趄地,摇着尾巴,每自走一段路,便回过头来等一会儿奶奶,然后又继续着。论道理这狗应该能在奶奶手底下善始善终,不过天不遂人愿,老家每年的年终岁末都是猪和狗们的命里大劫,猪当然在劫难逃,过年杀猪宰羊天经地义;狗的死劫却纯属是人祸,因为县城那一带不晓得自什么时候起吹起了一股流行吃狗肉的妖风,一到年关,乡间小路上随处可见骑着摩托车的套狗队,两人一组,美其名曰是为政府清理流浪伤人狗,趁主人不注意家狗也套,拉着一溜烟就跑了,撵都撵不上。
我们全塆的牛都是水牛,唯独爷爷养的黄牛。水牛和黄牛的区别是,水牛体毛是黑色,黄牛是黄色;水牛喜水,黄牛不近水;水牛牛角魁伟,黄牛的牛角跟山羊差不多。除此以外,干活吃草都是半斤八两。如今老家有牛的农户越来越少了,机械化农业确实在家乡得到了一定的推广和发展,牛羊遍野的村庄景象也几乎看不到了,“放牛王二小”也都只进了小学课本作为教材,但我小时候还真放过牛。“放牛”这个词本身它就有可供玩味的地方,首在“放”,文雅一点叫“牧”,字面上就给人一种无拘无束、野际茫茫的感觉,把牛牵至河畔山坡一扔,由它吃去,天近傍晚再往家赶,似乎非常轻松自在,惬意无比。但凡事都有它既定的一套逻辑,自牛这种生物被驯化的几千年以来,它就跟人类慢慢磨合出了一种微妙的主仆属性。不同于猫狗,它只和负责放牧它的人亲近,古诗里云“牧童骑黄牛”者,似乎是早已失传的绝技,就我所知牛可没那么好骑,别看它性情温和。对于牛,爷爷是只管用不管放的,需要下地干活的时候爷爷就会去牛棚牵,用完了依然送回牛棚。往往这时是奶奶将牛牵去山坡,向青草更青处走去,寻一处灌丛,将牛绳自灌木根部扎一个活结,然后就去和近旁菜地里劳作的老妇聊一些家常,直到日头偏了斜,才牵着牛回家准备晚饭。可事实上牛儿并不是永远都这么听话,或许因为牛绳拴住的长度限制了它吃草的半径,或许因为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头俊俏的母牛向它抛了一个不经意的媚眼,总之它会隔三差五来一次撒野的狂奔,和他心爱的母牛肩并肩地沐着夕阳啃着青草直到地老天荒。这时候就展现出我们家族人丁兴旺的好处来了,爷爷会当机立断发动全家老小去找牛,而我们无论愿意与否,都得硬着头皮在漫山遍野之中循着牛蹄迹一路狂奔,一般最终都会在某一个陌生的村子的一棵陌生的树下发现我家那头被乖乖系好的牛。对此我们很习惯了,老一辈的农民身上特有的朴实,会促使他们在看到别家丢失的牛路过门前时,顺手帮忙抓住系在路边,等着主人家来寻。换作我爷爷,他也会这样做。
〈青石〉
南方和北方,在地域价值观念方面一直都是互为对立面存在的,北方的豪犷、爽气自不必赘言,在我踏入成年后最初的那几年人生里,陪我消解青葱岁月的就是一所东北的大学,对此我深有感触。我的一个室友是辽宁铁岭人,有一次他突然不无伤感地对我说,东北这边没有什么文化,除了二人转和秧歌,什么也没有,而上述两种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俚俗文化甚至是低俗文化,都是由没事儿闲唠嗑、插科耍嘴皮子衍化而来的,不像你们南方俯拾即是的名人故里、古迹胜谈。我向来是不惮以所谓的狭隘地域观念来评判身边的人和事的,但这些话从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记得曾经有人跟我提过说北方的地名多是什么赵家屯、李家庄、陈家沟之类的,而南方则是大孤镇、雷公岭、娘子关这样的。(这里要插一嘴,对于他们来说,东北以下都是南方)这样说确实难逃以偏概全之嫌,不过,这却反过来让我对家乡从小到大耳熟能详的地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好比我老家的那个村子就叫白水村,白水人家,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初中所在的镇,叫青石镇。青石板路,雨巷丁香。县城是古代的蕲州府,柳宗元在这里写过《捕蛇者说》,李时珍在这写过《本草纲目》,溯古有屈原和赤壁古战场,追今有黄侃和高山铺战役。而不远处,黄州赤壁的涛声,还在以铿锵不休的节奏致敬着苏子的风流。
爷爷那一代的老人总是偏爱看抗战题材的电视剧,我记得小时候陪爷爷看《决战四平》的时候,爷爷老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是林彪没有造反,也许首都就会搬到黄冈来了。”当然后来长大了对这种玩笑话都是一笑置之,但在孩童时代却是深信不疑,藉而那种也能够以皇城子民自居的得意,实在是一件不愿意去拆穿的乐事。至于林彪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孩子哪里管了那么多!上了初中才发现,历史教材里早已将他们脸谱化,对此我尽管心存芥蒂,却很懂事的没有去跟爷爷说。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子之一的缘故罢!
因为是留守儿童,家庭教育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监护人爷爷奶奶身上,而爷爷性讷寡言,奶奶便独自扛起了教育孙子的大旗,关键问题是奶奶不识字,文化水平按说为零,但实际情况是直到我十八岁离开她身边为止,她的一言一行都以言传身教的方式对我发生着不可磨灭的影响。她禁止我们打架,偷盗,玩水和逃学。给我们平摊家务活。规定我们按时回家吃饭和睡觉。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而我印象最深刻的还要数奶奶带我们唱革命歌曲和黄梅戏,且分为两个阶段。虽然奶奶在政治观点上就毛主席和邓小平哪个比较好和爷爷存在一定的分歧,但她所习熟的红歌数量还是让爷爷自叹弗如,具体曲目我早已不得而知,奶奶自己也记不得了,不过在那些孙儿们尚且年幼无知而自己嗓音还没完全苍老到沙哑的年月里,奶奶是不介意在寝前饭后给我们开一两嗓子的,我们也傻乐着跟着学,长大后是永远没法明白孩提时代对家里大人那种不由分说的崇拜与偏信。后来我们稍大些了,就不大愿意听奶奶唱那些老掉牙的歌曲,奶奶倒也懂得与时俱进,就自己买了一大摞戏曲光盘,开始听起了“黄梅戏”。因为家乡距离黄梅戏发源地黄梅县近,黄梅戏在我们那一带传播得很是繁盛,到今天我能想起来的曲目还有《天仙配》、《玉堂春》、《女驸马》、《打猪草》等等。奶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痴迷于其中,整天哼着里面的旋律,倒也自得其乐,顺带诫告我们要像董永一样勤劳诚恳,不能学公子哥败家,更不能欺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要,如此种种却只是一个耳濡目染的过程。
奶奶身材高大,高大到我一度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长得比奶奶高,而这种念头甚至贯穿了我整个少年时代。我妈说得亏你们老詹家遗传了你奶奶的基因,要是随你爷爷,那就完了。奶奶这种高大形象毫无疑问和爷爷形成了鲜明对比,爷爷有没有自卑过,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家的话语权一直都在奶奶那里,奶奶对我们有“生杀予夺”大权,我们只听奶奶的话。而且无辜的是,奶奶生气骂我们时会顺带把爷爷也一起骂了,尽管我们非常同情爷爷,但更为这种火力的转移而窃喜。但爷爷并不是那种惧内的人,而且他们那年代也没这一说法,老家方言里男人管自己婆娘叫“堂客”,女性地位在农村可见一斑。爷爷甚至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之所以任由奶奶执掌家里上层建筑,大概由于是老夫少妻吧,爷爷在将近而立的年纪才娶了奶奶,所以难免凡事都习惯让着奶奶,迁就一下小媳妇,至少他们婚姻的前二十年是这样的,而自打我们记事起,爷爷奶奶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吵架闹别扭当中,频率之高用家常便饭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每次吵架爷爷都像极了一只怒发冲冠的大公鸡,配以短小精悍的身材,叉着腰跺着脚,和奶奶拉开了架势,准备随时一决雌雄;奶奶则运筹帷幄于藤椅之上,见缝插针见招拆招,三十年来生活的每一件小事她都能信手拈来,作为自己那番道理最好的佐证,也是奶奶理所当然的王牌。每次吵架都是爷爷掌握主动权,而奶奶制霸着气场,结果往往是互有胜负,难解难分。每次吵架他们用上的时间精力和愤怒指数都让人以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吵架。我之前说过,他们吵架不用人拉架、劝架,这是他们那年代人维持婚姻特有的方式,有什么不满咱们摊开来吵一吵,因为没别的法子,毕竟没听说过在农村一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有人离婚的。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气消了日子还得过。当然能不吵架自然最好,我们堂兄弟几个自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很难说不会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这些方面爷爷奶奶作为长辈实在是稍欠注意。
〈桐梓〉
中国人的家族观念很重,而家族又多是以姓氏为表征来抱团生存,这使得中国有许多以一姓聚居为基本特征的村庄塆落,譬如前面提到的陈家庄、李家坳之类。我们这支詹氏族系就是定居在一个三面环山、依山傍水的普通塆落,人们习惯称之为詹下塆。最早一批祖先是如何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把妻子邑人安顿在这么一个地方的已经没办法想见了,但据族谱所载我们至少已在这里繁衍过四五代人了,四五代人的岁月里,星移物换,暑去冬来,时间在这个小山塆里被烩出一阵阵透着人情味的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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