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迪》
一旦有人俯下身来问他，将来想干什么，他会毫不迟疑地回答，他要当飞行员。成年人会立即爆发一阵疑虑和劝诫的呼声，当一名飞行员，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事情。我父亲满意地笑了，在他看来驾机飞行可不简单，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他就飞过。“如果你真的愿意，弗雷迪，你一定会成为一名飞行员的。"他说。有的朋友责备他，竟然支持一个小男孩儿持有这种危险志愿，而不去劝阻他。我和弟弟跟保姆在东海{译注:指波罗的海}度过的那漫长的日子里，时而有一架水上飞机从陆地上飞翔而来，低低地掠过我们的头顶，招得游泳的人们抬头观望。飞机降落在距海滨不远的地方，然后转向沙滩，在我们附近停下来。我父亲从机舱里跳出来．他脚蹬长统皮靴，我们欢呼着向他表示问候。他跟我们在沙难上游戏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然后向着柏林附近的一片湖泊飞翔而去。弗雷迪不想再玩下去了。他坐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在最前面，那是最后一个浪头减弱并消逝的地方，他严肃而心情紧张地望着那架摇摇晃晃的飞机。他历来是这样观察他所看到的一切的，例如一片树叶、一只甲壳虫，他手里拿的一只蜗牛等等。这种目光从不马马虏虎或者心不在焉。
他小我两岁，却比我矮得多，他生得十分可爱，他总是对我怀有好感。他用亲昵的称呼给我取了一个名字，他总是把我当成小弟弟，唯恐我受委屈。只要我想做的事情，他都愿意跟着干；他玩我正想玩的游戏，如果他打扰了我，我又不愿意理睬他，他便离开房间而去。他常常拿一本书、一部乐谱来向我讨教，一块儿分享我的爱好，我则轻蔑地拒绝他的要求。我当时恰值儿童初次显示其残忍的年龄。我打过他几次，有一次甚至打出了血，当时无人在场，他犹豫不决地小心翼翼地反抗我，看样子他是不想伤害我。只有一回他对我提出了抗议。我们合伙养了几条金鱼，我提议切开它们，看看它们的内脏什么样几。“你不能这样干，“他说，严肃地瞪着我，“它们都是生灵。”他个头儿长得比我快，又壮实，又伶俐，我们俩都喜欢体育。当我拉小提琴有了相当的长进时，我父亲便请人给他上提琴课。尽管他的听力不错，老师也说他有天賦，可终于没学出什么名堂。他逐渐地放弃了，好像谁都没有留心，有朝一日他完全停止了练琴。
他读书的学校，对于他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他离开这所学校后，又先后在德国和英国念了技术学校。我们的关系有了改善．他热心阅读我推荐给他的那些书籍．他去听音乐会，他第一个发现了我成为共产党员的秘密，还为此大大赞扬了我一番。“那是些唯一值得信赖的人。”他说，并把我借给他的《国家与革命》还给我。他完全迷上了与技术有关的事情，然而他却是第一个看过我最初写作的诗歌的人。他一直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在他的性格当中，逐渐显露出某种魯莽的成分，这使我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怖感。他开始骑摩托车，他买了一辆重型诺尔頓，以80公里的速度，飞驰在英国乡间大道上。“这不是我本来想干的事情，"他说，“我仍要开飞机。”
这中间，他已经开始上飞行课。这时，我们都是年轻小伙子了，他比我高半头，在他看来，我永远是个需要照顾、不会料理生活的大哥哥。他长得魁伟，待人非常和蔼，无论谁都喜欢他，女人们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一位熟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称他为“乐天派”。有一次，我们跟朋友聚会．我们躺在沙滩上，开玩笑时，互相打斗起来．那时，他力气比我大得多，不消几个回合，便打败了我。当我们站起来时，他笑得那么充满深情，那么轻松愉快。他的笑声里，没有流露出沾沾自喜的心情。他没有回想起我们那些童年时光，那时候我有时弄得他颇为难堪，他感到幸福，因为他又增添了一条保护我的理由。
战争爆发时，他趁机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好难啊，因为他出生在德国，然而却有两位下议院议员力推荐他。他驾驶在加拿大组装的轰炸机，回到英国来。可他并不喜欢这个差事，他要当歼击机驾驶员，终于如愿以偿。不久，我在一个被俘虏的国家当了俘虏{译注：指法国。赫尔姆林1937年参加西班牙反佛朗哥战争，失败后撤往法国，曾与许多撤出西班牙的反佛朗哥战士被囚在一处法国集中营里。}，一点儿也听不到关于他的消息，直到半年以后，通过秘密渠道，才得到有关他的消息。他要求我详细描绘一下我每天的日程以及我当时生活的地方的一切细节。我猜到他要干什么，每当我想到他那些想入非非之时，都要微微一笑。偶尔会有人被从占领国带走，那都是些在政治或者军事上有用处的人，是些将军的亲友，他们通过空中，被劫持出去。我没有任何用处，我只是一个德国流亡者，许多人当中的一个。
尽管如此．他要求我做的事情，我还是做了。简直跟儿戏一般．我画了一张小地图，写上我的时刻表，凡是我能准确说出来的，都标在上面．什么时候我在什么地方。他回信说，他正着手准备干这件事情。几周以后，他告诉我，司令部驳回了他的计划，过一段时间他再提出申请，最后他以通常的勉励囗气说："Keep your chin up！"{意为“别灰心别气馁”}他那明显的失望，把我逗乐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后来我再也未听到他的消息，永远听不到了。直到战后我才听说，他在1943年就牺牲了。
我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几本笔记，还有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未能发出，也许是由于为我们往返传递住处的联糸中断了。他那个中队的人们挺喜欢他，他飞得好，他袭击敌人十分卖力，大家都唤他："Starlet”。他那些简明扼要的日记，我读过之后，几乎从中看不出别的什么，只有一种对德国的无限眷念，这是人们通常到的德国人所没有的，因为他们是不理解这种心情的。有这种感受的，只有被驱逐出去的人，被排挤出去的人，流亡出去的人，人们偶尔也称他们为世界主义者。前面提到的那封信，记叙了一个年轻人的梦，他希望他所投身进去的战争，将是最后一场战争。信中描写了这个梦想家同各民族的死者躺在一间无边无际的大屋子里，他们越聚越多，他们用谜语一般的语言，互相窃窃私语，信是这样结尾的："and I realized that I had died in vain”{意为“我意识到我已经无谓地死去了”}
我己经好久好久不想到他了。有时，当我夜里醒来不能再入睡时，在寂静的黑暗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架孤零零的飞机的轰鸣声，我感到好像他在悄悄走来。我又看到了那略微起伏不平的农田和草场，在圣彼埃．德．富萨克森林的后面，有一架低空飞行的喷火式战斗机，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是时候了，他将呼唤着他在儿时为我取的名字，把我接到另外一个没有仇恨和恐怖的国家去，那是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一个靠近太阳的国家，我的乐天派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
《街头入团》
1931年夏天，我在上学的路上，发现有一伙人聚集在一个售报亭的两扇橱窗前。我凑上去停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正沉湎于一场政治问题的讨论。橱窗里并排挂着柏林各家报纸的刊头，从国家社会主义的《攻击》，到共产党的《红旗》，应有尽有。在这里有一群男人，都是失业者，他们所得到的救济十分微薄，不容他们买报纸；在这里他们至少可以透过报亭的玻璃窗，读到一些重要消息。
每天在这里停上一会儿，听听那些有时还很激烈的谈话，成了我的习惯。我对于政冶事件的兴趣在迅速扩大、提高；我能轻而易举地把参与讨论的人区分成三方，他们分别是社会民主党人、共产党人和国家社会主义者，别种意见的代表人物是没有的。家里人对我回家吃饭越来越晚开始感到惊讶。我信口回答说，我在学校参加体育锻炼和小组活动了。
像那些在售报亭前消磨时光的男人一样，那些工人和小职员们，对于我从前感兴趣的事情，几乎毫无兴趣，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我从前对什么感兴趣。但是我感觉到，他们知道许多我根本不了解的事情。我当时也未想到参与他们的谈话。几个星期以来，我只是充当一个默默的听众。
我发现，社会民主党人和共产党人，尽管他们之间总是说些互相讽刺或者互相厌恶的话，可面对国家社会主义者，他们却是相当一致的。从这三伙人所提出的理由来看，我最信服共产党人的理由。我也最喜欢每大见到的那些共产党人，尽管他们的处境明显地不妙，可他们都颇为乐观，充满信心。
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突然跟我打招呼，我觉得我的脸色变白了。那是放暑假前几天的事情。当然，有时我也发现，有人曾经用漫不经心或者和善的目光扫视过我。但是，这一次却有人向我走过来，两只淡蓝的眼睛径直盯着我说道：“喂，你是什么派…看样子，你是个中学生喽？"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嘲笑的味道，但绝对不含敌意；这声音像金属般响亮，不过听这声音，不会令人想到贵金属，而是会想到洋铁皮的响声。从这声音里，可以听出它的意志是毫不含糊的，这声音是清醒的、实在的、勇敢的、不美的，我喜欢柏林人说话的声音，这声音里含有其种忧郁情调，这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白的忧郁情调。在陌生人跟我打招呼的瞬间，在我身上有两种情绪展开了斗争。一方面听见那个突如其来又理所当然的“你"而感到生气，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我谈了我的看法，告诉他我在哪个中学念书，我住在什么地方，我是反对法西斯分子的。我们交谈了几句之后，这陌生人突然问我：“你看一一你想不想做我们的成员？"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我。这是一张揉搓得并不很干净的纸。这表恪不是印的，而是用模糊不清的废旧铅字在打印机上打制出来的，它表明，签字者即刻便成为德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那时，在大街上便可以完成加入组织的手续，既不用介绍人，也不需候补期，也无人给新同志一束鲜花。我还从未参加过政治性社团，我是一个体育或者漫游协会的会员。我看罢这张揉搓得字迹不清的表格，签上我的名字，街道缓慢地、不停地围着我旋转起来。
当时，我并不晓得，我的签字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有义务与被压迫者站在一条战线上进行斗争，把我迄今为止所熟悉的许多人视为敌人，保持顽强、冷静、沉着，进行学习，并把学到手的东西，继续传播开去，要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把思想置于高过语言的地位。
后来，我常常问自己，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要恪守在这张平平常常的表格上的签字昵？我看到我周围的许多人，背叛或者干脆忘记了他们的签字。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有一种听起来颇为理智的声音告诫我说，当你发现，这签字里所蕴含的善良愿望，日后常常令人感到失望时，还值得对它信守不渝吗？我是否，我能否一如既往，仍像当年签字时那样呢？但是，另一种声音坚定不移地来反对第一种声音：被压迫者的斗争毕竟是被压迫者的斗争，尽管也会犯盛气凌人与狂妄自负、轻视与固执的错误，尽管斗争也会导致新的压迫，甚至导致犯罪．但斗争会永远持续下去，它依然会带着追求人性、追求自由、追求人人平等的珍贵印记。若是我认为我在某一天的中午时分．在柏林的某一条大街上所做的签字不再生效，那就意味着我放弃了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