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亲的回忆彻底否认我记忆中的场景。
“苕四不是自己走去的,他那时还不会走路, 苕四是被我抱着下乡的。因为当时他发烧了,我去找医生给他喂药后,才发现你外公外婆已经被工作组强押着随拖家具的车去了那个陌生的村庄。”
岁月总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们在日后的回忆中面对无论如何困窘绝望的情形始终能保持淡然的心境和口吻。母亲的语气中很难体会到当时的惶恐和无助。仿佛是在诉说旁人的故事。
平缓语气中分明又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透过那段风尘岁月扑面而来,直面抨击人的心灵,挡也挡不住。
走上滠水河边的护城桥,望着阴惨惨的天,母亲说她瞅着怀里仅止两岁半的老舅欲哭无泪,因为她当时也只有16岁。她搞不清楚为什么好生的县城家里不能住,而要去一个据说到处荒芜,到处猪粪成堆的乡村。
她哪里知道因为外公曾经引以为傲的衙门工作和他逃离台湾的姐姐的关系,厄运从此像一张黑色的帷幕笼罩一家人的生活。
老舅更是不知道,他在二姐稚嫩的怀抱中始终感觉不到舒适,何况还有头顶冷嗖嗖的风和旁边尖叫的噪杂的汽笛声。这一切令他烦躁不安,他无力述说,就用哇哇的哭声抗议着。
这种哭声更让母亲难受,于是她折回县城的工作组办公室,找到工作人员,指着哭闹的老舅未语泪先流,哽咽着说清情况。工作组的一位女干部动了恻隐之心,吩咐人安排车连夜将母亲和老舅送到外公外婆的身边。
老舅的童年就是在那个临近武汉边界的南边郊区的一个傍湖的村庄里渡过的。除了满地的猪粪和牛粪,老舅关于童年的记忆就只剩下外公外婆无休止的吵闹和打骂。
母亲说从办公室拿笔杆子的办事员到农村的放牛汉,外公自始至终都不能变换角色。常常放着牛,冷不丁牛就突然撒野,狂奔起来,东一头西一头,撒欢似的颠起来。
可怜的外公连忙拽着牛绳子想拉扯住,往往被牛倒拖着在田埂上水塘里停不下来。最后牛也跑了,人也伤了。
村里生产组的队长气得一边招呼所有人帮忙找牛一边大声质问外公:连三岁小儿都可以干的事你都干不了,你说你到底能干什么?我要扣你的口粮!
不扣口粮,家里都已经揭不开锅,扣了自然是一家人饿肚子。大人不打紧,可老舅还小正长身体,他哪里受得了,又只能用哇哇的哭声表达他的烦躁和不满。
哭声引起的只能又是外公外婆间的一顿恶吵。
外婆终于能大声地鄙视外公的无能,“你个趟泡子的,你个出乌豆的,连婆娘杂种都养不活,你还能搞么事?”
外公听不见但看得清外婆的蔑视,还有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涌过来看热闹的村民,男人的尊严迫使他颠着受伤的腿冲上来掴了外婆的耳光。这更是加添了气焰,外婆索性转身和外公撕扯扭打起来,旁边的母亲拦都拦不住。
小姨老舅他俩更是卖力地哭起来,吵闹声,叫骂声,劝阻声,狗吠声,激起阵阵尘土飞扬,也惊飞喙槽的倦鸟,一边铺扇着翅膀一边呱呱叫着躲进随着夕阳沉落的暮霭中。
那次的吵闹彻底撕裂外公外婆的感情,他们在村民异样的眼神中在房子中间砌上一堵墙,一个家从此一分为二。
外公带着老舅住在前边的正屋,外婆带着母亲和小姨住在后边的偏房。姨妈那时为了自己的前途,早已申请去了另外的村庄当上下放知青求发展。
外公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又哪里顾得上老舅,所以母亲只有又避着外婆偷偷照顾着外公和老舅他们爷俩。
母亲说老舅那时不喜欢和村里的小孩一起,因为每次他们看见他就会学着外婆的腔调拖着喊:你个趟泡子的,你个出乌豆的,哈哈哈!
那种嬉笑声让瘦弱的老舅无地自容,但看看自己的单薄,紧紧拽住的拳头最后也只能轻轻放下。
老舅的童年是和外公带过去的几本书相伴而过的。他喜欢去湖边的田埂上,铺上放牛用的油毡布,埋头看几页书,然后仰天躺下看看天上的云朵,嘴里嚼着身边的不知名的植物的枝干允吸着浆液。
母亲说在出工时偷偷去看过老舅几次,看着他仰望天空木然的表情心里很忐忑,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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