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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和那个时代

我的父母和那个时代

作者: 青茂林 | 来源:发表于2020-08-30 16:04 被阅读0次

            中元节就要到了,这是一个与已故亲人“见面”的日子,我觉得去大街烧纸的方式并不好,回忆才是对亲人最好的纪念。

            我父亲出生在山东省平阴县(济南西面)东阿镇姬庄村,在黄河南岸。我没去过,那里从地图上看,北面黄河对岸是曹植墓风景区,南面是东平湖风景区,该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是鲁西地区一直不如胶东半岛富裕,历史上更是贫穷。

            我的爷爷和那时的很多山东人一样,在家乡无法生存,就推着三轮车,载着简单的用具和年幼的孩子,开始了闯关东。一家人,经天津、山海关,走走停停,一路向北走来。停留期间靠做豆腐、卖豆芽为生,是否打过短工、要过饭,是否坐过火车?我已不得而知。那时是1940年左右,正是战火纷飞的时代,一个贫苦农民经历的故事,曲折复杂,也大同小异。最后他们走到靠近黑龙江与俄罗斯边境的鹤岗市(那时叫兴山市),给日本人挖煤,总算安定下来。

            挖煤虽然危险而辛苦,但还是要比当农民强,好像爷爷积攒了一些钱回老家买了一些地,49年后就不得不放弃了,估计也放弃了回乡的念头。爷爷后来还置办了一挂马车,可能是用来跑运输。听父亲讲,爷爷就是在马车上,由于心脏病发作,死在了风雪交加的路上。

            我的父亲是长子,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四个弟弟。父亲先是在鹤岗参加工作,进入煤田地质勘探队,后来勘探队转移到了徐州。在徐州,经人介绍与母亲结婚成家。

            爷爷去世时,父亲在徐州和母亲已经有了一双儿女:我的哥哥和大姐。在鹤岗,我的五叔才五岁,四叔大概八、九岁,二叔、三叔都已结婚,加上姑姑一家,好像都在一起过。而我的奶奶从小就耳聋(过去年代中耳炎就能致聋、沙眼就能致瞎——中医能治病都属扯淡),还有些糊涂。爷爷去世后,一大家人在一起,矛盾丛生,有些乱套。我的二叔给父亲写信,恳切地求我父亲快回来,说父亲再不回来,这个家就没法过了。父亲和二叔从小就感情深厚,于是横下心,放弃了徐州的工作,回到鹤岗,担起了大家庭的责任。那年父亲25岁,母亲22岁。

            在父亲的主持下,这个家稳定下来,姑姑、二叔、三叔相继分家单过,四叔、五叔后来也在父母的帮助下结婚成家。我不太了解细节,分析起来这些过程中涉及的许多事都是需要有人做决断的。

            我父亲能主持这个家,也得益于我母亲的性格和作风。

            母亲出生于江苏省徐州市的郊区农村。村子的名字叫河村,应该属于铜山县,如今已被城市的扩张所覆盖,一条高速公路穿村而过。村子还在的时候,我去过一次,我当时被农民简陋的房屋所震惊:就是四面泥土墙,上面加一个盖,室内散放着床、桌、炉灶等所有的家什。东北的泥草房也很简陋,但由于取暖的需要,房屋里至少要有里外屋的划分,要有炉灶以及与其相连的火炕、火墙和最后的烟筒组成的结构。

            据说姥爷原来是属于有土地的小地主,还当过一段保长。日本人、国民党、新四军,谁来了都要点头哈腰地对付一下。所谓小地主,按现在看,就是有土地、能勉强维持生活的纯农民。就是既不需要给别人打雇工,也没能力雇别人打工,自己种自己的地的那种。姥姥一双小脚,也要下地干农活。但是我姥爷按那时的标准,是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人,还喜欢赌博(我的舅舅因此一辈子都痛恨赌博)。每当家里吃不上饭了、姥姥哭哭啼啼的时候,姥爷就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然后昂然走出家门。不久,姥爷把吃的、用的都拿回来了。姥姥知道,姥爷又卖了一块地!

            姥爷按东北话讲,是属于败家老爷们,但却获得一个意外好处----因为土地都卖没了,49年被评为贫农!

            那时农民的孩子没人照看,大人耕作时,就把小孩放在田间地头。有时孩子哭着爬到大人身边,就再被放到地头,然后再慢慢爬,如此往复… …。

            母亲上臂有一个很大的疤痕,是十多岁的时候,去山里遛花生(遛,就是在人家已经收获后的土地里寻找少量遗留的产物,比如遛土豆),被蛇咬了以后,得不到及时医治,化脓溃烂留下的。母亲说,那时胳臂腿磕破流血了,哪里有什么药?就是抓起地上的干土敷上!

            母亲心胸大,不爱计较,按某种标准,就是有点“傻”。刚到这个家的时候,因为是大锅饭,干活总有个谁干的问题。那时,要把玉米用石磨碾成糊状,再摊煎饼。两个婶婶都说,一推磨头就晕,我母亲奇怪地说我怎么不头晕?于是这活都成了母亲的了。两个婶婶说挑水腰疼,我母亲说,我腰不疼,于是挑水的活也是我母亲的了。

            很多时候,并不是母亲傻,而是一种责任。奶奶后来生活不能自理,一开始五个儿子家轮流赡养,但是在其他叔叔家,总是不断出现矛盾,出现矛盾,叔叔们就来我家诉苦。最后,父母决定不再轮流,奶奶就一直在我家,直到去世。后来父亲也得了脑血栓,母亲一人照顾两个病人,因为太不容易了,被评为市里的五好家庭,上了电视和报纸。

            上电视和报纸,对我母亲来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作为一个认真敬业的街道居委会主任,母亲一直是区里的人大代表,还当过两届市人大代表。母亲当代表还是很能给老百姓办事的,给外来户落户口、维修公共厕所等解决群众困难的事,母亲找到有关部门,还是都给面子的。有些公益的事情,也是母亲出面解决,比如集资解决自来水的问题。从那件事,我才对群众的觉悟、百姓的算计以及解决社会问题的不易有所了解。

            母亲那时当街道主任,什么都要管,邻里之间因为夹板障子、挖排水沟引起纠纷,夫妻打架,都来找母亲评理。母亲那时为夫妻劝架,就和黑龙江电台的叶文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两边各骂一通,再劝一通,然后再撵家去。其实母亲说的什么并不要紧,那些人找到母亲只是为了倾诉或者找一个台阶和缓冲,大多数夫妻还是要凑合过。

            有社会学家分析说,中国目前社会矛盾多,是缺少了过去乡村士绅阶层对秩序的维护作用。但是时代发展到今天,谁家有矛盾还去找德高望重的老人去评理?过去乡绅所掌握的道德伦理,早已不适应现代社会。

            母亲经常给别人劝架,但她自己和父亲吵架时可是谁也劝不了的。母亲善良耿直、公正无私、心胸宽广,但也脾气火爆,认准一个理绝不妥协。母亲在我们家有句著名的话,就是“宁肯被打死,也不能被欺负死!”

            小时候我就想,如果在革命年代,母亲会成为一个宁死不屈的女英雄。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母亲的强悍和泼辣。我家那时就住在小河(沟子)边上,有一次河水暴涨,把沿河的几排房屋淹了,这些房屋原本质量就差,被淹后更是岌岌可危。这些房屋产权属于矿里,母亲就去矿里找,找了多次也没解决。矿里人说,这事只有矿长能解决,但矿长可不好找,通常不在办公室坐着。母亲经过多方打听,找到矿长的家,在他家门口蹲守,在矿长出来准备上车的瞬间,母亲冲上去死死抓住矿长的胳臂不放。矿长说:“有话好好说,我跟你去现场看看,你跟我上车吧。”我母亲说:“上什么车!你就跟我走着去!”矿长一米八九的大个子,被一个一米五十多点的妇女拉拉扯扯地拽到了危房现场,这事儿想想挺有戏剧性。可能是房屋确实危险,也可能是矿长不想再被母亲抓住不放,矿长回去就安排人对危房进行了改造。加高了地基、翻盖了房屋。二三十户人家因此受益。

            父母吵架的原因,我因为小不记得了。但是父母各自的缺点,回想起来,吵架也是难免。

            我的父亲虽然在家是老大,但从小就比较懒,我的二叔很勤快,小时候替我父亲做了不少事,因此两人感情甚笃。三叔、五叔也都勤快。四叔和我父亲一样,比较懒,而且他的懒更体现在思想上,他的行为可以作为积极进取的反面例子,一生的所做作为和人生决断,都是在不断降低自己的需求,遇到一个台阶是上还是下,他都是毫无例外地选择下。

            说远了,还说父母。父亲的懒,母亲说过一个例子。我二姐快要出生的时候,奶奶的房子住不下了,没有住房,单位也没有,领导对父亲说:“你自己盖一个吧,矿里的木材、水泥、石料等你随便用,用多少都行。”

            在这样一个优惠条件下,我父亲却只搭了一个类似煤棚子(南方叫柴房)的小房。

            我自己的体验就是,那时在矿区家家都有一些修理工具、机器零件之类的东西,用来做个手推车、冰爬犁什么的生活用具,而我家这些都没有,我自己想做点玩具,能用的东西十分匮乏,以至于到现在我看到各种新式工具还两眼放光。

            而母亲也不属于贤妻良母。我母亲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母亲是最小的。可能是最小的原因吧,从小在田野里跑,不喜欢受约束,养成了性格倔强、直率坦荡、风风火火的性格,而我的舅舅和大姨都是细心体贴的人。母亲勤劳,却只喜欢做粗活,不喜欢在家做家务,尤其不善于针线活。那时穿的衣服都要自己做,母亲勉为其难,做出来的衣服,从小就让我在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裤腿、袖口宽大漏风,颜色搭配混乱。直到大姐长大,我才穿上姐姐织的毛衣,才戴上姐姐做的正经棉手套。以前母亲做的手套都是形状怪异、与众不同。

            我父亲思想较多、富于理想,然而现实让他无奈而烦躁。奶奶这一大家人需要他负责,回到鹤岗后又相继生了四个孩子,负担越来越重。我母亲粗线条的性格、不懂体贴,也不是他理想的妻子。而我母亲对父亲也不满意,一大家人都靠她来维持,孩子生病,父亲也不管,半夜送医院也是母亲自己去。等等。

            仓廪实而知礼节,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个时代,又有多少家庭欢乐温馨呢?

            “民国最后一个才女”“中国最后的大家闺秀”张充和以102岁高龄去世,文化人纷纷著文纪念。有着显赫家世的美女、与众多民国名流的故事、传统文化的代表,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要我总结,就是一个美女,家里有钱,衣食无忧,有些高雅爱好,如此而已。张充和自己有句诗写到“三餐四次糊锅底,锅底糊为唱曲迷”,也是不爱做家务的人。有篇文章说她是玩了一辈子的乱世佳人,说到底,她有这个条件。

            当然有条件玩的人,民国时期也很多,只是张允和玩的是文化,而且玩出了水平。有人评论,张允和是“被文化所化之人”。如今社会进步了,很多人都有条件读书、搞文化,但是,更多的人是被钱所化、被物所化。从这个角度,张允和被纪念、被宣扬也是应该的。

            母亲在农村刚解放时念过几天夜校,认识了几百个字,这已经能让她应付在居委会的的工作,写介绍信、登记名单等等。我上大学时,母亲也能给我写简单的信,父亲写得要好一些,但因为懒不愿写。这些年母亲天天看报纸、看(听不清)新闻联播,关心国家大事,有时也会认真地对我说要好好工作,别犯错误。

            母亲天性坦荡无私、积极乐观,乐于学习,假以某种条件,该是一个能成大事之人。

            父亲一辈子有两个遗憾,一个是从徐州回来,在父亲的一生中,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时孩子少,经济负担不大,还有姥爷、舅舅的亲情温暖。还有一个遗憾更早,更可以激发想象力。解放战争时期,临近中苏边境的兴山市是战略大后方,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前身东北电影制片厂也迁到鹤岗。父亲说有一个部队文工团就驻扎在我家不远的地方,父亲常去看热闹,跟那些人混的很熟,有时也参与一点小活。后来部队南下,他们要带我父亲走,但是我爷爷奶奶不同意,父亲那时才12岁,还没有离家闯天下的决断能力。父亲说,如果那时走,也算是老革命了。

    然而历史从来不能假设。假设父母不要那么多孩子,后来的生活也不会那么困顿,同时也不会有我今天在这里敲打文字电影(我是第四个孩子),即使有另外的人敲打文字,内容也不是这个样子了。

            即便是我自己,从鹤岗小城走出来后,一路上也是有无数岔道和选择,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会改变今天的我,以及今天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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