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人一提起秦国，都会想起咸阳，想起强秦的虎狼之师。可在更早以前，嬴秦一族可不是这副并吞八荒的威风样。西周时期的秦人弱小得很，只是靠着出类拔萃的养马技术，才被周天子升格为“附庸”。没错，仅仅是附庸，远不是诸侯。若非背叛王室的西戎急速膨胀，秦人未必会得到周王室进一步的扶持。早期的秦人尚武却不善战，常被西戎打得大败，险些灭族。直到周宣王时，秦人才迎来了转机。特别是那支镐京来的威武之师，让当时的秦军脱胎换骨，第一次扭转败局。
那是周宣王六年的事了。当时的天下不是很太平。各分封诸侯之间的破事暂且不提，东南的淮夷、北方的玁狁、西边的西戎都威胁着西周王朝的腹地关中。周宣王不甘示弱，亲率大军讨伐淮夷，把淮夷中最强的徐方打得满地找牙。他班师回首都镐京后命人做了一首名叫《常武》的新诗歌，为自己歌功颂德。
从那天起，王宫里每天都能听见“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的歌声。这首《大雅·常武》在琴瑟钟磬等乐器的演绎下分外典雅雄浑。时间一长，宫中的人都听腻了，巴不得换别的曲子。唯有年轻的周天子还乐此不彼，每日都像见到新款胭脂水粉的贵族女子们那样欣喜若狂，就是不肯改听他乐。朝野中许多人都对此不以为然，包括一些《常武》中称赞的“虎臣”。
虎臣即虎贲，也就是周天子的禁卫军侍卫。虎贲之士原本是从王畿、各诸侯国乃至入周的蛮夷戎狄中精挑细选的猛士，人人皆有百夫莫敌之勇。想当初，周武王兵少，商纣王兵多。但三千虎贲无所畏惧，跟着太公望冲锋陷阵，扬威牧野，震惊八方。哪怕是普通的虎贲之士，地位也列于王师千夫长、伯长（百夫长）之后，百尹御事、甲士之前，与诸侯之师的将帅并列，好不光荣！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虎贲算什么？在王宫内外许多人眼中，虎贲仅仅是一个混饭吃的好差事，不再是勇武的象征。
这天，《常武》之乐再度按时响起。一队在王宫中巡逻的虎贲士又看到了沿途的宫女和内侍纷纷对他们露出不屑的表情。每个人心里都很不爽，但王宫法度森严，他们无从发作。回到虎贲军的营房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开骂了。
“他媪的。玁狁、西戎之患未除，有什么可歌舞升平的？才打了一次胜仗就洋洋得意，真不像文王武王的子孙。若非尔翁瞎搞，惹得京畿大乱，咱大周早该四夷宾服了。”说这话的人名叫同仇，年过四旬，是土生土长的西周镐京国人。虎贲军设有下大夫二人、中士十二人、虎士八百人，以及府、史、胥等人员。同仇位列虎贲十二中士之一，职任统领百人队的伯长，根红苗正的天子虎臣。
“嘘！伯长慎言，被外人听去了可不好。”年仅十九岁的虎贲两司马秦其劝道。他是大夫秦仲的长子。周宣王刚即位不久就封秦人首领秦仲为大夫，让他替周王室抗击西戎。秦仲把年少的长子秦其送到镐京做人质。秦其被周宣王特许编入虎贲，在同仇的麾下服役已快满六年了，从普通的虎士一步步升迁为统领一个元卒（西周军队编制，25人为一个“元卒”）的两司马。
“你们怕个鸟！如今又不是厉王弭谤之时。自召公、周公共和执政以来，谁人不讥谤几句先君厉王？依我大周祖制，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
“打住打住！”秦其赶紧阻止了同仇的又一次长篇大论，“您是知书达礼的宗周国人，可我不是。还请您老讲点我能听懂的。”
“他媪的，跟没读过诗书经史的小子讲话就是费劲。”同仇白了他一眼说，“咱们虎贲之士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应当忠言规谏大王。”
秦其挠挠头说：“我们秦人只是小小的附庸，哪有资格讥谤先王啊？至于规谏当今天子，掌管咱虎贲军的师氏为天子马首是瞻，两位下大夫和其他十一位中士也没啥要说的，我也想不到有啥可说的。”
“哼，你不提他们还好，一提老子就来气。”同仇一拳砸在墙上抱怨道，“也莫怪国人看不起虎贲。如今的虎贲军，哪里还有点天子禁卫的样子？十个有八个训练懈怠，武备废弛。能挽强弓射虎狼者只有咱们百人队，能在奔驰中跳上兵车者只有咱们百人队，能死战不退、一往无前者依然只有咱们百人队。他媪的，那帮只会给大王表演武舞助兴的酒囊饭袋，也配称作‘虎臣’！让老子陪他们一起被国人冷嘲热讽，真他媪的不服？”
秦其使了个眼色，一名虎士端来一坛稻米酿造的醴（甜酒）和一个碗。同仇看到自己最喜欢的醴，气顿时消了一半，摩拳擦掌，急不可耐。
秦其边往碗中倒醴边说：“伯长，我们秦人有句老话：‘今者不乐，逝者其亡。’您先喝两口顺顺气，烦心事先丢一旁吧。明天就是休沐日了，今晚……”
“你等会，明天就是休沐日了？日子过得这么快！”同仇看到众虎士点头称是，接过盛满醴的碗小酌了一口，眼珠一转就下了一道让众人绝望的命令。“既然明天休沐日，那就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再加练一次十阵吧。”
“好啊好啊……”秦其本来想这么说，但看到其他虎士叫苦连天，他也只能咳嗽两声再进言，“大伙今天都累了，要不休沐日回来再加练？”众人纷纷附议，实在不想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演武场。
同仇看着他们殷切的眼神，冷酷地说：“不行！伐徐之战，咱们队阵亡了十三个兄弟，半个元卒都没了。当时咱们的圆阵要是排得更严密些，就不会被徐方的勇士突进来。他们也许就不会死了。今日多流汗，将来才能少流血。这是军令。他媪的，都给老子动起来。练好了，晚上宰羊吃！”
“诺！”众虎贲齐声喊道，重新收拾甲兵赶往演武场训练。又是秦其第一个到位。在虎贲军的几十个两司马中，他最年少、最勤快，战功也最多。秦其的元卒队伍中有秦人、周人、晋人、郑人、卫人、宋人、齐人、楚人、骊戎人、姜戎人、伊洛戎人、白狄人、赤狄人等不同族属的虎士，被朝中大臣戏称为“多邦联军”，却被周天子赞为忠勇。同仇对秦其十分器重，亦师亦友，近乎父子，只因秦其是自己带过的兵中仅有的省心之人。
他们的金鼓旗帜惊动了演武场附近的各部兵卒。有些来自虎贲军的其他队，有些是周王室子弟组成的“王行”之兵，有些来自周天子手中规模最大主力——西六师。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武士，分别是召公虎、卿士南仲、太师皇父和大司马程伯休父等重臣的族军私兵。
闲杂人等的围观让同仇顿时豪气干云。他对部下们说：“都精神点。莫让别人看扁了咱虎贲之士！”众虎士慨然应诺，个别人连嗓子都不小心吼破音了。他们一招一式都全力以赴，把方阵、圆阵、直阵、锐阵、曲阵等阵法都逐个演练了一遍。个个行动迅如飘风，喊杀声响如雷鸣。四个元卒配合默契如左右手。百人队在阵中一起一坐，整齐如一人。各路围观者叫好声不断，只有其他虎贲在故作高冷地翻白眼。
听到这些叫好声，同仇却高兴不起来。他是虎贲军十二中士里年纪最大，兵龄最老的人。虽非贵族子弟，却也是比京畿之外的“野人”高一等的“宗周国人”。他祖上曾经是武王麾下的虎贲，族中子弟世代为西六师的锐卒。可惜周昭王南征惨败，西六师一度全军覆没，重建后的西六师战力也大不如前。同仇的家族也因此衰落数代，直到他这一代才重新出一个虎贲。
然而同仇刚加入虎贲不久，就倒霉地碰上了数百年不遇的国人暴动。虎贲军挡不住这汹汹民意，周厉王被赶跑了。联合执政的召公和周公一度解散虎贲军，以平息镐京国人的怨气。周宣王正式即位后，虎贲军才得以在国人的白眼中重建。
自从这位天子上台以来，朝中勋贵与各诸侯国君的子弟，谁家不安排几个到虎贲军中挂个名、镀个金，跟同僚吹牛皮的底气都要弱三分。在虎贲军中领俸米的家伙，倒不是不能杀敌，只是这松松垮垮的军纪和作风，跟初几代先王的虎贲实在差太远了，缺少牧野决战时的军魂！
同仇一点都不想跟这些人一样，在王宫里过按部就班的清闲日子。他渴望效法历代虎臣，为大军前驱，扫除四方边患，授馘献俘。他常常怀疑自己可能生错了时代。师尚父姜太公在牧野率领百夫致师时少了他，周公东征平定管蔡之乱时少了他，周穆王两伐犬戎时少了他。直到这次周宣王讨伐淮夷徐方，他才头一回感受到自己作为虎贲的价值。
然则国人对虎贲的成见已深，还是把他们当成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同仇不服气，但除了狠命训练自己手下的兵，也无气可撒。这年头，像他这样认真去做一个虎贲的人，不多了。哪怕是自己的百人队中，也只有秦其愿意跟他自讨苦吃。其他虎士不过是被迫服从军令而已，同德不同心。
演练结束了，同仇下令收兵回营。他手下的虎士们松了一口气，彼此谈起了明天休沐日想做的事。同仇问秦其：“明天你有何安排？”
“镐京里有趣的地方我都逛过了。我想驾着小戎兵车去终南山下练习射御。那里的水草好，顺便给咱的驷马吃点新鲜牧草。”
同仇摇头叹气道：“你他媪的有病么？六年来的每一个休沐日都不歇息。”
秦其说：“父亲还在前线跟西戎王厮杀。我要早一些把大周王师的本领全部学会，好回西垂助他一臂之力。”他还是那样笑得一脸真诚，一直没变。
同仇心中暗自感慨道：“可惜这么好的小子不是宗周国人，迟早要离开虎贲军，回秦邑继承族长之位。他媪的，到头来，还得老子独自扛着。”他此刻还不知道，天子的使者正在准备带他和秦其进宫。西方出事了，让周宣王不得不终止循环演奏《大雅·常武》。宫中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可有些人却马上就要背负沉重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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