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血红的斜阳半入青山。金红相间的火烧云席卷了西边的蓝天,不禁让人怀疑里面偷偷混进了一只顽皮的三足乌。虎贲伯长同仇和虎贲两司马秦其跟在周宣王的一名亲信小臣身后,朝周天子的明堂匆匆而去。
好久没进王宫大殿了,秦其既兴奋又紧张。他初到镐京时,曾经随父亲秦仲一同接受周宣王的召见。富丽堂皇的宫殿,威武雄壮的虎贲,精明干练的内侍,貌美如花的宫女,油多肉满的宴席,还有那些在朝堂上说着雅言争吵不休的卿大夫们,样样都刻在他的脑海中。那一日的天气,似乎也很晴朗。
“不知秦人何时才能有这等强盛气象?”秦其从第一次进宫起,几乎每天都会在心里默念一次,但不敢让别人听见。因为他始终记得父亲秦仲的教诲。
“我们嬴姓一族本是殷商诸侯,只因效忠商王受,跟周武王、太公望、周公旦这些大圣人作对,落得个举族被流放西垂的下场。先祖非子好不容易凭借养马之功得到天子垂青,得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小小的附庸何足道哉?你我今后要为周天子多树功勋,务求让嬴秦重为诸侯。记住!周人多年来一直视我等为前朝余孽,你在镐京务须谨言慎行,不可不忠信敬事。”
那次面见天子,父亲被封为大夫,奉命讨伐背叛周王室的西戎。当年西戎灭了居住在犬丘的秦人大骆之族。秦人太弱了,无力独自报仇。周朝内乱多多,也腾不出手去解决西戎之叛。秦仲做了周朝大夫,秦人的族军得到了天子下发的甲兵,兵器装备大有改善。据说跟以战死为荣的西戎也能打得有来有回了。秦其离家入京已有六年,无时无刻不想着重返西垂,帮助父亲击破西戎,收复失地,掩埋曝露荒野的大骆族人遗骸。此回天子召见,会有新的好消息么?
“小子,你看看这一路上的天子禁卫。这他媪的也好意思叫虎贲?”同仇的抱怨把秦其的思绪拉了回来。
秦其顺着同仇的手指望去,只见宫门和甬道中这些手持干戈的虎贲卫士站得歪歪斜斜的,兵器也磨得不亮,还有人在打哈欠,精神面貌还不如守在王宫外的西八师将士,白瞎了这一身的精良装备。
“唉,要是我们秦人个个都有这么好的甲胄兵刃,何愁不能早日平定西戎之患。”
同仇笑道:“是老子把你练傻了么?咱虎贲这一身行头费钱,西六师都没多少人用得起。国库早就今不如昔了,那些重臣都绞尽脑汁想节省金帛粟米。上书谏言大王把虎贲军缩编减半的人,光老子知道的就不下十个。”
“此事当真?虎贲本来就从武王时的三千锐减到八百多了,再减连守宫门的人都不够用了。”
同仇突然停下来,神情凝重地说:“就算没有虎贲,也会有其他武士充作王宫禁卫的。虎贲,早已不再是不可代替的了。”
秦其宽慰他说:“放心吧,伯长!就算天子真的把虎贲减半,淘汰的也不会是咱们队。天子聪明着呢,还需要咱们这些关键时刻顶得上去的人替他冲锋陷阵破强敌。”
谁知同仇更加愁容满面。“不好说,若真要裁汰虎贲,说不定恰恰是我等先出局。”
秦其大吃一惊,但无论他怎么问,同仇就是不肯再多解释哪怕一个字。到了大殿之外,领路的小臣进去通报,天子宣二人进殿。同仇一改平时的粗豪,把佩剑交给了殿前卫士,整理了一下发髻与腰间的革带,脱下方口翘尖履,才以颇有节奏的趋步上殿面君。秦其也如法炮制,每一步都学着同仇的样子,生怕出什么差错。
在拜见了周宣王后,秦其猛然发现,自己的二、三、四、五弟居然也在席间。若非在天子跟前,他真想好好抱一抱阔别多载的弟弟们。可是,为何他们的眼睛都红肿红肿的,仿佛流过血泪?
周宣王的表情很沉郁,比他平时驾车赛马输给了大臣时的脸色更难看。等秦其和同仇入席后,他温和地问道:“秦其,汝进虎贲军多久了?”
“回大王,明日就满整整六年了。”
“予还记得,那时汝不过是个五尺童子,如今已长成八尺壮士了。伐徐之战,汝斩杀徐方三名甲士,献俘五人,有陷阵之功。”
“大王记性真好。”
“汝,想回故土吗?”
这话让同仇有些吃惊,还有三分淡淡的惋惜。秦其目光一闪,却还是按耐住激动地心情,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大王需要臣在镐京,臣就守着镐京。大王需要臣回秦邑,臣就回秦邑。”
“嬴秦一族果然多有忠勇之士。可惜秦仲大夫他……”
秦其心头一凛,问:“家父他咋啦?”
周宣王身边的小臣回道:“秦仲大夫率兵讨伐西戎叛军,遭遇埋伏,战殁了。”
秦其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好在旁边的同仇眼明手快,扶着他不让倒下。秦其的四个弟弟顿时放声大哭,号啕声响彻整个大殿,回音绕梁。周朝的卿大夫们纷纷皱眉。只听秦其猛然大吼一声:“不准哭,都给我把眼泪憋回去。不报完杀父之仇,嬴秦的男儿不准掉泪。”
他的嗓门太急促太洪亮,把周宣王都惊得身子猛打了一个激灵。朝臣们纷纷斥责秦其兄弟五人不知礼数,扰乱朝堂,请周宣王降罪。
然而周宣王敲案怒道:“孝子哭忠臣,至情至义,就是最大的礼数。你们这也要管,那也要谏,有这心思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平定西戎?”
他毕竟是被“国人暴动”赶出镐京的周厉王的太子,曾经在召公与周公的监护下战战兢兢地渡过了十四年。每一场胜利,都对志在中兴姬周的他很重要。若非这些卿大夫们找各种理由百般反对,周宣王真想亲自率领虎贲、西六师、王行等王师精锐远征西垂,把西戎杀个片甲不留。
满朝文武一下子就安静了,就连国人称道且在《大雅·常武》中传颂的那几位重臣也一言不发。秦其慨然道:“恳请大王准许秦其回秦邑,带领嬴秦举族之兵与西戎决一死战,不死不休!”
“汝之勇气和忠孝可嘉。然则嬴秦族兵已经大败两次了,如今还有多少力量对抗数万西戎之师?”
秦其一时语塞,脑袋一片空白。他很久没回秦邑了,都不知昔日的两万族兵还残存几多败兵,更不知士气低落的秦民是否还有苦战的斗志。同仇见状,对周宣王进言:“大王,臣有一策!”
“爱卿快说!”周宣王来精神了。
“兵法云:哀兵必胜。嬴秦一族虽战力受损,但报仇雪耻之心反而令其士气倍增,足以与西戎悍兵相抗。我王若能再派五千精兵襄助,定能击破西戎叛军。”同仇的心已经飞向了西垂,恨不得此刻就带着秦其兄弟跟西戎打个痛快,斩虏几个戎将玩玩。他偏不信叛周十几年的西戎真有那么难对付。
周宣王豪迈地说:“五千哪够?再加两千!秦其,从即日起,汝继承父位,为嬴秦族长、周之大夫。予赠汝七千锐师讨伐西戎。大骆一族的故地,汝若能逐戎,即可有之。君无戏言!”
“大王恩典,我等兄弟铭记于心,必为王室诛灭西戎,不死不休!”秦其的四个弟弟也跟着兄长宣誓:“诛灭西戎,不死不休!”
周宣王心情大快,问群臣:“谁愿领兵与秦其大夫一同伐西戎?”谁知问了三遍,满朝鸦雀无声。
“我!”同仇见没人愿去,站出来高声应道,全然不在意卿大夫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不经意间看到周宣王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怪异表情,分不清是喜是愁……
朝会过了许久才结束。日落月升,宫女与内侍点燃了灯火。散朝之后,周宣王单独留下了同仇。他比同仇小十二岁,俩人的交情已经有二十年了。从他作为倒霉太子待在召公家中时,同仇就是护卫他左右的虎贲。然而后来他成了天子,同仇也只是当上了虎贲伯长,而非统领所有禁卫军的师氏。俩人单独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直到伐徐之战时才重新熟络起来。
周宣王让左右之人取出一些木板,在大殿的地板上拼出了一幅两丈长、一丈二尺宽的地图。明亮的火光拉长了人影,映在了这幅木质地图上。同仇一看便知这是大周疆域图。周宣王粗暴地扒开身上累赘的天子朝服,随手丢到一边去。左右之人劝谏他注意天子威仪,他一撇嘴说:“聒噪!都散朝了,难道予还要弄这些繁文缛节装给尔等小人看?你们都退下。”
屏退了左右,周宣王对同仇招手道:“同仇,来来,看这儿。这是先祖文王发迹的歧山,这是陇山。这是秦仲大夫的封地秦邑。西戎霸占的犬丘在这儿,离镐京太远了。召公虎、太师皇父、卿士南仲,还有大司马程伯休父,都劝予不要对西戎用兵。”
“列位公卿提起我朝头号劲敌玁狁无不咬牙切齿,为何对西戎却束手束脚?”
“予欲兴师诛西戎,卜之,不吉;筮之,还是不吉。太卜说,这卦象跟先祖昭王南征楚地一样。卿熟读国史,也知昭王南征不返,西六师全军覆没,大周由此而衰。他们都怕兴师西征,会招致同样恶果。”周宣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图上的西垂,绕着地图转来转去,呼吸越来越紊乱,仿佛一头对着刺猬不知如何下嘴的饿虎。
“难怪他们都不肯挂帅西征。他媪的,原来是想赢怕输!”同仇故意在周宣王面前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心中早就猜到几分。他毕竟在王宫里见证了近二十年风风雨雨。“我王,打仗这事,问鬼神还不如问我等虎臣。臣若是不能用七千兵马大破他媪的西戎,提头来谢罪。”
周宣王见同仇拱手立誓、态度坚决得都骂起了粗话,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予不只是要一场胜仗,而是要在西垂扶持一个拱卫王室的虎臣。卿之忠信智勇,予深信不疑。可是秦其五兄弟尚是少年,真能担此重任么?”
同仇惊讶地问:“我王,镐京以西有那么多的诸侯和附庸,还不足以拱卫西垂么?”
周宣王摇摇头,愤慨地说:“那些诸侯和附庸若能顶事,哪还容得西戎叛军横行西垂十余年?他们个个比秦人这个附庸强大,却都不愿与西戎血拼。纵观西土诸邦诸族,唯有秦人肯不计代价地力战西戎,每年给王室上贡的千里马也只多不少,不像那些富得流油又抠得要死的东方诸侯总爱借故拖欠。”
同仇心头一惊,问:“我王莫非是想扶持秦人成诸侯?”
“不,秦人眼下的力量和功绩,还远远没有被封为诸侯的资格。予只是不想再看到秦仲大夫兵败身死的状况。秦人要是被西戎灭绝了,谁来替王室遏制西戎?一个玁狁就够头痛了,大周绝不能再陷入两面对敌的困境。”周宣王的左手捂着头,五指因用力挤按穴位而颤抖着,就像正在犯头痛一样,两腿也站不稳了,在原地突然踉跄了几步。
他这个动作,同仇熟的不能再熟了。当初周宣王还只是被“国人暴动”吓破了胆的太子静,常常在噩梦中狂喊乱叫,把守在屋外的虎贲卫士都惊动了。他每次惊醒之后都会说头痛,也是这样捂着头,仿佛想用力把头痛按压下去。每到那时,年轻的虎臣同仇就会握住这个孩子的手,直到他平静下来。可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那个躲在虎贲身后瑟瑟发抖的太子静,而是在攻打宿敌淮夷时看到遍野敌尸会仰天大笑的当朝天子。同仇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搀扶周宣王。因为他始终没听见那句曾经听了无数次的“同仇叔,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周宣王终于自己平静下来了。他抹去满头的汗珠,长吁一口气对同仇说:“予,要拜托爱卿一件事。”
同仇拱手道:“臣谨遵王命!”
“予还没说呢,卿急着答应,不怕后悔么?”
“王知臣,臣也知王。王想以秦人为牵制西戎的棋子。安排秦仲大夫之子进虎贲军跟臣学武艺、习战阵,就是希望他成为王室在西垂的虎臣。”
“不止如此,予还希望卿能辅佐秦其大夫,做他的虎臣,助其平定西戎。此外,卿还要替予监视秦人,使其不得像西戎那样背叛王室。换言之,卿及七千王师将士全都要离开镐京,举家永居西垂,与秦人杂处、通婚、繁衍子孙,世世代代在边陲拱卫王室。卿可愿意?”
“臣……谨遵王命,无怨,不悔!”同仇这次没犹豫太久,答得很决绝,只是告退时的心情五味杂陈。
周宣王目送这位侍奉了自己快二十年的虎臣离开大殿,突然哈哈大笑道:“走了就好,走了就好。予欲中兴大周,你想复振虎贲,可在这礼法森严、盘根错节的镐京,你和予都步履维艰。同仇叔,你岂知,予每天要收到多少封弹劾你的奏章?他们说你出口成脏、目中无人,说你勤练精兵必有异心,还说你因迟迟不升官加爵而对予多有怨言。予这些年来替你这虎臣压下不知几多诽谤,真的累了,撑不住了。同仇叔,你是靖边之虎,不该跟予一样困在这座宗庙牢笼中,去能让你尽情驰骋的疆场吧!离开才好,离开才好,哈哈哈哈……”
今夜月明,银光泄地,王宫中处处灯火辉煌。同仇走出大殿没多远,殿内忽然又传出了《大雅·常武》之声。“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同仇驻足回头静静听了一会儿,小声骂句“他媪的”,对着大殿伏地三拜。他本想大声喊一句“叔走了,您保重”,终究还是不能,只好头也不回地走向虎贲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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