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之阿莲

作者: 裴亦安 | 来源:发表于2023-04-11 19:45 被阅读0次
    小城的天空

          时隔二十年后,终于寻到初中同学阿莲的消息。微信对话框中,三十五岁的我们互换了照片,容颜浮现出年少时的旧模样。

          打开往事的缺口,我们穿过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再次在时光旅途相遇。模糊的光影中,山霭苍苍,晓雾将歇,那个皮肤白皙,眉目清秀,马尾飘逸的漂亮女孩儿,和身边如水一般的少年们在淡蓝色晨雾中向我奔来,如暖光般照亮彼此的整个青春。

          那年我还未满十五岁,为了进入全市重点高中,跟随父亲来到他执教的山区中学插班复读。开学那天,父亲骑摩托车载着我,在崎岖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方才望见灰蓝色校门。

          学校建在半山腰的村庄中,四周山峦如黛,色彩斑斓的霞光在黄昏时洒落,漆色褪落的青灰色砖墙上书声琅琅。校园中三排两层教学楼错落有致,楼后面是学生宿舍和小食堂。学生宿舍是教室改建的,十几张双层床板组合成的大通铺,一股潮湿而浓烈的霉味儿扑面而来,我不自觉地揉着鼻子,父亲见状笑着安慰道:“山中湿气重些,宿舍通风不太好,我让班主任专门给你安排了靠窗的床铺,咱是来读书的,条件虽然艰苦些,但有我在这里,你比其他学生可幸福多了啊!”

          山中光景悠长,我渐渐明白父亲所说的“幸福”。比如其他同学买饭需要用粮票,那是一张标注着不同面值加盖红色印章的白色小卡片。每逢新学期开学,小食堂门口便会喧闹起来,熙攘人群中混杂着浓重的山区方言,父母们肩扛粮包汗湿衣襟,孩子们怀抱书本意气风发,登记桌前搁着大台秤,一袋袋玉米、小麦、土豆等压上秤台,兑换成一张张粮票,那便是孩子们的生活费和零用钱,在校园中几乎可以用于一切必需品的“等价交换”。父辈们面朝黄土用血汗浇筑成的小卡片,承载着全家希冀的未来,成为寒门学子眼中无比珍贵的财富。我曾见过不小心遗失粮票的孩子站在宿舍门前手足无措地嚎啕痛哭,也曾看到邻铺的女生为了一个粉色发卡反复摩挲着枕头下皱巴巴的粮票辗转难眠。

     

    故乡南太行的山

          和阿莲开始熟络是在一次体育课后,学校的操场是一块几十平米的水泥地面,没有跑道,没有像样儿的体育器械,摇摇欲坠的木制篮球架下,她正畅快自如地穿梭在一群男孩子中间和他们抢球,像只雀跃欢腾的飞燕。我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对决,起跳投篮的那刻,几张卡片从她上衣口袋飞落,我低头帮她捡起,发现是几张粮票,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吹着票上的尘土,又仔细放好。那天晚自习课前,她悄悄塞给我一块水果硬糖,说是作为白天的“谢礼”,于是我们便如同蜜糖一般结下纯真的友谊。她坦言,我是她眼中最让人艳羡的幸福小孩儿,除了是“成绩优异的插班生”“备受关注的教师子女”,还是全班唯一不需要粮票的学生。 

          起初我并未了然她的话中之意,直到有一次父亲外出学习,临行前嘱咐我每日自行去食堂打饭,餐费已支付,让我不必担忧。那天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半路遇上捧着饭盒的阿莲,便一同回宿舍吃早餐,我们和其他同学一样并排站在走廊栏杆旁,打开饭盒的那一刻,我愣神了片刻,阿莲的饭盒里只有玉米糊糊,小托盘里放着些萝卜咸菜,我的除了玉米糊糊,还有被食堂师傅塞满的炒菜、馒头,“你早上就吃这些呀?”我忍不住问她,她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摊开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包方便面调味料,一股脑洒进玉米糊里,用小勺快速搅拌开,“这是传说中的神秘调料,加进饭菜里,滋味儿美着呢,你肯定没吃过吧?”说完便端起饭盒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那一刻,我如鲠在喉,转身观察着周围的同学,他们的早餐大部分都和阿莲差不多,很少能看到炒菜、馒头,有些是玉米糊泡着家里做的面饼,个个吃得香甜可口。阿莲告诉我,炒菜、馒头要留在午餐买,这样每天早晚可以省下来两块钱的粮票,一个月就可以为家里省下三四十块钱。那时我才顿悟,年少淳朴的他们在这世间所艳羡的幸福,竟是一日三餐饭菜丰盛,不需要张张粮票的斤斤算计。纵然同窗共读,同寝而眠,年少不知人世苦,他们甘之如饴的一碗玉米糊、一袋调味料的真实滋味,估计我此生都无法知晓。

          第一次听到阿莲的歌声是在一个秋日清晨,连日来的模拟考试让我们身心疲惫,年少的叛逆滋长着自由的心绪,阿莲拉我一同逃课去爬山。一路繁花似锦、蜂鸣蝶舞,我们像两只冲破樊笼的飞鸟,翱翔在南太行醉人的秋色中。

          山顶风光极好,我们并排坐在崖边的巨石上,尽览群山绵延,驱散胸中烦忧。俯瞰整个校园,南墙边的白杨在秋风中摇曳,簇簇橘红层林尽染,或许是被满目秋韵触动,阿莲双眼微闭,潇洒自如地开始哼唱:“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歌声如山间清泉,潺潺流淌着少女的愁思;如清爽秋风,轻柔低诉着逝去的过往。我们彼时懵懂无知,不曾体悟歌中藏满的落寞悲伤,待到知晓她的境遇才恍然,即使不曾被命运眷顾,那依旧是留存在我少年时代最美的旋律。

          从山上归来,我们刚刚翻越操场的土墙,便看到校门前父亲焦急匆忙的身影,想必是听到消息正欲上山寻我,阿莲急忙拽着我藏在操场一侧的石堆旁,我心中掠过一丝愧疚和惶恐,平日里乖巧懂事的优等生明目张胆地逃课,定会让师长们震惊不已,我预想着定会被父亲责骂。阿莲瞬间看透我的心思,目光坚定地交代我回去一定要将责任推到她身上,反正她是班里出名的“叛逆少女”,班主任定会相信我的“清白”。

        后来,我们果真被班主任派来的学生寻到,诚实的我并未按照阿莲的计划自证清白,我被父亲领走,阿莲则被班主任罚了清扫教室一周。父亲问清楚原由后并未十分生气,而是对我们的任性妄为表达了充分理解,随后又令我跟着阿莲一起领罚,还让我趁周末假期到阿莲家里做客。

          密林环绕的村庄炊烟袅袅,棱角分明的青石板砌成高高的台阶,红砖青瓦木门窗,那便是阿莲远在深山的家。印象中院落很小,西边是牛棚,东边是灶火间。一进门,阿莲便唤着爷爷,只见炊烟缭绕的灶台前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佝偻的脊背,花白的头发,衣襟上落满土灰,老人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幽暗狭窄的主屋里摆着简单的桌椅和床铺,墙皮斑驳脱落,裸露出暗黄色的土块,左侧那间小卧室便是阿莲的房间,卧室里一床一桌,半月形的窗棂上零散挂着各色花草,扑面而来的花香恬静安逸。一缕阳光洒落,书桌上那台老式录音机闪着耀眼的光芒,旁边摆满了各种旧磁带,郑智化、王菲、张雨生、周华健、小虎队……阿莲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她的宝贝。正当我准备伸手触碰播放键时,旁边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那个年轻女子有着和阿莲一样灿烂的眉眼,阿莲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我妈妈,已经不在了。”我慌神了片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种莫名的感伤在心中蔓延。她语气平静,眼中噙着泪花,轻轻按下播放键,告诉我除了看照片,她已记不得妈妈的模样,这些珍藏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只要按下播放键,思念就会在歌声中蔓延,再苦的日子也会变甜。

          午饭后,我和阿莲一起到山上放牛,她挥着鞭子老练地将牛赶至半山腰的树林,便带着我到山下的田里挖芋头。阿莲怕我脏了鞋袜,只让我坐在田埂上等着,我见她拿个小铲子飞快地翻动泥土,不一会儿便挖到十多个圆滚滚的芋头。放牛归来已是日落黄昏,我们围坐在灶台旁,吃着清甜的芋头,喝着黏香的米粥,听着秋日虫鸣,看落日余晖在婆娑枝叶间闪烁破碎,变幻成深蓝天幕上的满目星辰。

          少年如莲,不染浮尘独盛开。少年如歌,轻吟愁思叹新梦。阿莲说长大想当歌手,不仅可以赚钱养家,还能用音乐治愈人心的苦痛,获得温暖世界的力量,她期盼着远在南方打工的父亲给她买把木吉他。我们约定,如果梦想成真便为她的歌作词,到时一起携手闯天涯。

          青春的梦想纯真而美好,毕业离别,我在她的纪念册上写下:“蚂蚁乘着红船,在秋日里第一次飞舞,愿你用最美的歌声点亮世界的黑暗。”

          后来的我们,虽如愿考上各自心仪的高中,竟再也无缘相见,也未如约实现最初的梦想。一路繁花一路歌,一程苦难一程甜,二十年岁月漫长,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们,在这世间也再未逢到能如此坦诚相待、真实纯洁的人。时至今日,再次忆起少年往事,我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不禁感慨:最忆年少时,恣意不识愁。春衫染熹光,韶华竟白头。

    小城春天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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