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年前的今天，也就是农历2015年10月3日，凌晨4点37分，我和你被从产房中推了出来。当我们在病房安定下来，你躺在我右手边的婴儿车上，目之所及，我沉醉地凝视着你粉红色的小脸，听着你微小的呼吸声，你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是恬静的天真……一瞬间，像被上苍温情一瞥，我被一种温暖的, 海洋般的，妙不可言的丰满充沛所俘获，那是一种我之前从未体验过，也将永远不会忘记的类似幸福的感觉，它比幸福更深沉，缓缓漾漾如同海洋一般宽广又深邃，它比温暖更完美，温度适宜，恰如量身定制的衣裳，妙在合身，分厘不差，是绝对只匹配我的别样温暖——那便是我初为人母的巅峰情感体验，是我真正的“金不换”。
（二）
刚才，在晶莹的橘黄色的星星闪烁光芒中，在欢快喜庆的生日快乐旋律中，你双手合十，陶醉得眉目弯弯，嘴角上扬，面对着心爱的汪汪队蛋糕，虔诚地许下了你的生日愿望，你说，你的愿望是“派对，举行好多派对，言语之间，你的眼眸如星星般晶莹，我微微地表示了赞赏，然后，指着白巧克力上的祝福语，用调皮的声调念出“四岁可乐爱汪汪”，你顷刻爆发出惊喜的笑声，前仰后翻，好不欢乐。
看着你喜不自禁的笑脸，我竟以为生儿育女最神奇的地方，莫过于无意中让孩子成为了时间最精准最生动的刻度。四年的时光，恰如我掬一捧流年，洒在你的身上，让你成为了我的岁月参与孕育的珍宝，年年岁岁，从始至今。
（三）
可是，你是我金贵珍宝的同时，身上也有我伤口上的流脓，今晚——我痛苦地看见了。
在等待爸爸回家一起过生日的过程中，你的表现，让我失望得大大地训斥了你一番。
面对爸爸的迟迟未归，你反反复复地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在路上了，八点一十左右就会到。”我也循环往复地回应你。可是，最后，你大概实在等得不耐烦了，诺诺地说：爸爸不会回来了！我听了心里不悦，可是嘴里还是满含期待地反问：“你不想要爸爸参加你的生日派对吗？”“不想。”你毫不犹豫地回复。我的心顿时凉了一凉。我大概可以理解你急切的心情，你想要快点听生日快乐歌，想要许愿，想要吃蛋糕……我都能理解，可是你因为等待，因为没有被立刻满足，就无情地将有关障碍剔除，甚至包含爸爸，这是我不愉快的起因。
但是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并没有当即翻脸，想要日后再和你说道说道。然而，你看到了我的沉默，以为是我的默许，竟然肆无忌惮地继续嚷嚷：爸爸不会回来了！爸爸不会回来了！也许对你来说这是一句任性的话，可是对妈妈，对一个日日月月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这话就像诅咒一样让我觉得惊恐。我登时脸拉了下来，几乎立刻马上训斥你，“不可以这么说，爸爸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很想参加你的生日派对，你这样说话，太没有礼貌了！”你坐在沙发上，眼睛怔怔地盯着站在沙发旁边的我，你试图解读我训斥背后的严肃程度。我确实很生气，也非常失望，这些情绪浮在脸上，明明白白。当你意识到我在真正生你的气时，立马赌气地在沙发上来回翻滚，并且将我刚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一个变形机器人扔到了地上，我也立刻赌气般捡起来，顺势摔进了垃圾桶里。
我生气了，是真的。我很失望，我的孩子。你，我和爸爸爱情的结晶，也是我们爱的供养对象，竟然如此以自我为中心——想要的东西要即刻立马得到，否则就扫除一切人事障碍，毫不留情。今天你如此表现，是你往日习以为常的缩影，可是我之前并未严肃对待，只以为你还是个孩子。可是现在，我真的无法略过。
我缄默不语，我在消化自己的怒气，你继续高频翻滚，你也在消化你的不满。后来，你终于指着垃圾桶，示意你要那个机器人，我说，“要就自己去捡。” 你捡出来了，放在沙发上，我也挨着你坐下。我沉下语气指出你的错误所在，你耸拉着头听着，表现出几分羞赧。我继而吩咐你，等爸爸来了，你要为自己所说的话向爸爸道歉。你答应之前，爸爸刚好推门进来了，我向爸爸说明原因，即刻要你道歉，你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别处。爸爸随即同你强调，“道歉要大声，要真诚，要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仍是有所忸怩，但是最终照着做了，我们于是握手言和，又恢复了母子同欢的理想状态。
这便是生日派对前我和你之间的的插曲。
（四）
现在，派对散去，我们在床上躺下，静夜里，我开始对你的行为追根溯源。
在一连串“为什么”“为什么”的追问下，我惊讶地发现围绕在“自私”的你周围的人，都是一些没有自我的人，尤其是我和你的奶奶，都是自我价值感极其卑微的存在。但是此处，我不想谈论奶奶的问题，只想检讨自己的过失。
从你出生至今，因为得来不易，诸多磨难，我更是对你倾注深爱。你的需求，总是立刻马上就会被满足。不会说话时，靠哭声识别；会说话后，仍靠动作和同理心来推测；以至于因为被照顾的太好，你的自理能力一直跟不上，你的语言能力更是让人担忧。
但是妈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还让你养成了不懂珍惜、不懂等待、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的坏习惯。时至今日，懂事以来，一旦你要的东西因为客观原因，不能即刻满足，你就会不可理喻地哭闹不休。譬如去坐公交车，你会一说到坐车，就恨不得车在楼下，否则就哭闹；一说要吃面条，立马就要吃到，哪怕妈妈一进屋包都没放下就去煮面，也依然耳边是你的瞎闹萦绕；你要的东西，大人节俭也会买给你，可是你拿到手了，说砸就砸，想扔就扔，好言阻拦，充耳不闻……你形成了这样一种错觉：世界是围绕着你来转的，一切你说了算。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忍不住暗中责你自私。然而，直至今夜，我才意识到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我自己的原因所致。
表面看来是因为怕你哭闹，怕你挨饿，怕你不开心，所以迅速忘我地满足你，其实都是因为妈妈不敢面对自己的无价值感。
作为家里位列第三的女儿，生而不被接受，我因此用尽半生的力气在证明自己的价值。而立之年，回顾过去，重要的决定，一步一步走来，全都是错棋，全都是违心，全都只为证明自己；即便养育你的过程，也是习惯性地在证明我是一个好妈妈。
所以当你瘦弱，当你哭闹，当你频繁生病，我就会产生深深的愧疚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往往回溯过去，与你有关的心态、决定、行为甚至意念，都会成为妈妈犯错的罪证，我因此无法坚定地像问心无愧的母亲那样好好照顾自己的同时去照顾你，我常常是将你的需求优先于我的，因为那种你因需求不被快速满足而产生的各种撒泼反应，会让五爪挠心，异乎寻常的煎熬感在我身上蔓延，会让我对你产生强烈的逃避欲望……我太害怕去面对这种感觉了，所以我选择将你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我之前并不明白，为何一向温柔耐心的我，会某一天面对你如常的哭闹不休时，突然表现出狂躁暴怒的情绪反应，无法解释之时，我将那种几乎例假般准时的暴躁归结为心中的恶魔，人性中的恶。然而现在我开始明白，其实是我常常积压的委屈周期性浮起，让我愤怒地想要延迟满足你转而关注自己的需要，于是你我的冲突激烈，你变成受害者，我变成恶魔，愧疚产生，恶魔遁形，委屈爆棚，情绪崩溃，恶魔出现……我的情绪进入了恶性循环。这种异于常人的情绪周期根连着自我的愧疚感，又源于最初且最深的毫无自我价值感，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采取避免面对的方式便是极力忽略自己，竭力满足你的需求，创造出一种因被需要而自己有价值的假象，然而只要需要被证明的情感就以否定形式存在人内心深处……我确是无自我存在价值感的，因而被你雪亮的眼睛看穿，你便以为别人都是没有价值的，唯我独尊，所以今晚你过分的表现，是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产物，也是我遮掩伤口的后果，
（五）
你的失衡表现让我在反思中，五雷轰顶般地看清楚了自己的伤口——往事种种，历历在目，皆是虚掩，皆是自我无价值感的表现。我伤痛地领悟到，我遮挡的后果竟然于己无益，于你是毒。我开始明白，伤口在就在，无论回避，还是掩饰，都只会让它发炎，流脓，甚至溃烂，而不会自行愈合，我需要自己正视、自我疗愈的勇气和智慧。
所以，懂得带着疼痛感去生活，去寻找良药，而不是自我麻痹，更不是把孩子，把你，当做我的解药，才是正解，也许学会满足自己的同时再满足你，热爱自己的前提才能正确爱你，才是我日后更加需要身体力行的行为准则。
我如此想着，心里渐渐明朗起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是四年前你主动来到妈妈生命中的日子，那时我体验到的情感涟漪至今刻骨铭心，而有你以来，因为在你身上的投影，我一点一点认识了自己，也一点一点改变着自己，让我越来越坚信：你是上天送给妈妈满含深意的礼物。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搂紧睡在一旁的你。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我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像在嬉戏，像在追逐，又像在交相辉映。
写于2019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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