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木叶间闪烁的日子,那是夏天的末尾。
九月的日子里,滨城的风很大,红旗止不了飘扬,古树直不起腰杆,海浪停不住拍打。
一阵一阵的风里,是过去的片段,是遥远的思念,是无尽的遗憾。
三年。
我不想你。
Part 1 第一个夏天
如果你想在人群中找到苏欢喜,只需要找到那个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那个女孩就行了。
第一次离开父母的欢喜,还处在对未来独立生活的向往之中,拎着大包小包,推着沉甸甸的行李箱,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流浪着。帮提东西的家长,结伴出行的学生,欢声笑语,落叶秋风,正是一副极好的图景。
欢喜也是沉浸在这图景之中,但可能她并没有明白自己的十五岁,是以迷路做开头的。
眼瞧着太阳渐渐地走到进来时的另一边,欢喜的兴奋之情也随之而去。东边吹来的风已有些许凉意,欢喜的双脚感到了疲惫。
热闹的人群散去,晚霞染遍了天空,欢喜眸子里倒映着的,是一朵朵被烧透了的云。
山丘的马路,满地的金黄,伫立的少女。
苏欢喜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想起接下来该赶紧去问路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上,短发,背影敦实,步子稳健有力。她喊了一声:
“嘿,同学。”
男生停住,回转,目光清朗。
“那个……宿舍区往哪儿走?”
欢喜眨巴眨巴眼睛,试着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也是新生吗……”男生朝远处看了看,“往那儿走就可以了,我记得那里有指路牌来着……”
“啊,谢谢你。”
苏欢喜一脸恍然大悟,拎着东西忙溜了。
那男生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很久以后欢喜才记住这条路叫国师路,以及这条路通向的女生宿舍。校园的路她还是记不大清楚,但记忆真切的,是那天在路上遇见的男孩。
夏末的知了嗡嗡地鸣叫,清朗的星空一览无余。最为温柔的是,玉壶流转,月光轻轻地趟过大地,溜进欢喜的房间,给此间良夜添上一抹静谧。
欢喜睡得很沉,很深。她的梦里,是有父母的叮咛,还是校园的风光,还是,那个路上偶遇的男生?
直到第二天醒来,好梦结束,她也不记得自己遇见了什么。
报道完后第二天,学校就紧锣密鼓地开始组织军训。八月下旬,三伏天的余热还支配着这片江南的土地,阳光以它永恒不息的热情炙烤着操场上的人们,叫人招架不住。
很不幸,欢喜恰是被热浪打倒的人之一。
在同学们冒着太阳辛苦训练的时候,她却坐在树下喝着绿豆酸梅汤,拍着蒲扇乘乘凉。
“欢喜啊,你这军训还真够欢喜的。”回寝的时候,舍友开了个玩笑。
其实我开心不起来。真的。欢喜心想。
对于她来说,不能参训,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当别人在人群中嬉戏打闹,而你只能在边上看着,享受着所谓的享受——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欢喜觉得,这是孤独,不能是开心的。
今天晚上要自我介绍了,我得好好表现。
太阳打了个哈欠,红色染遍世界。一层墨色的阴暗淡出,流向赤色天空。星子一个接着一个出场,仿佛上演一场盛大的话剧,那故事里的才子佳人在桨声灯影里初遇。
自我介绍时,欢喜虽然话不多,但她大方自信的表现,为她赢来了一波掌声。
欢喜轻轻地下了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她翻翻课本,嘴里轻轻地念叨:
“我独自徘徊在这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欢喜一行行地默念着,戴望舒的文字仿佛使她到了一个难见的角落,那是她的世界。
“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沅有澧兮芷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何时我才能遇见我的公子呢?欢喜一边听着别人的自我介绍,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与现实不太相干的事情。
后来,一个沉稳低沉,有中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神游——
“大家好,我叫董佳成,爱好音乐,擅长吉他……”
因为磁性十足,欢喜就多看了一眼——欸,这不就是那天帮我那男生吗?
欢喜忽然地兴奋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进高中接触的第一个男生,而且为人厚实,会是个好朋友。
她连忙写了个纸条,递了过去——小小的纸条,折叠成一个方块,羞涩的模样,经由别人的手,穿过层层阻扰,最终要到那人的手里。
那人的手惊讶地摇晃了一下,宽厚打开了那小小的方块。
时间安排了一个美丽的巧合,少男少女在秋风中相遇,在晚灯下相识,又将会在何时相爱,何处相别?
这时的这一切都想不了的,苏欢喜不知道,董佳成也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在这盛夏的末尾开始,又会在某个夏天的末尾结束。轰轰烈烈。
人世是一场但愿永远的花火。
Part2 第二个夏天
到现在欢喜也没有明白,为什么当初会选择加入吉他社。
明明怎么也学不会,为什么自己还是选择坚持?
端详着一层层厚起来老茧的左手,欢喜仿佛能看见时光从指缝溜走,夏去秋来,曾经迷路的新生已经能自如地在校园里散步了。
高二的学业还没有想象的繁重,相反社团工作正是忙碌的时候。无论是组织招新还是准备表演,都需要副社长多加关心。社长呢,就负责出节目——事实倒也不全是如此,像副社长苏欢喜,还需要为吉他社的歌曲准备填词。
所以欢喜此番前来,正是要与社长董佳成交流歌曲制作的细节。
风还吹着的时候,佳成推开门进来了。
高一一年的学习确实把佳成打磨了许多,比如脸上渐少的肉,唇上渐浓的胡子,目光温柔又不失坚定的眸。他轻轻把门带上,理了领子,取了吉他,拣了位子,甩了头发,露了笑容:“来吧,我们开始吧。”
——同样的动作欢喜不知看过多少遍,每一次佳成进门都是如此,而她也是每一次都是如此的看着他——空空的教室,蕴含着夏天结束的味道。
“歌词我写好了,你看着。”
欢喜把本子往桌上一摆,泛着光的白纸上排列着一行行的黑字。
佳成拿过来,就着那上面落着的黑色哼了起来:
“欢乐的歌声四处吟唱
遥远的故乡
弥漫的幻想
……”
佳成突然地就来了感觉,宽厚的手掌抓着琴柄,纤长的手指在六弦间跃动,像是奇妙的魔法,音符一个一个地,从佳成的弦上奏出,清脆,悠扬。
初秋开始刮起凉风,教室窗户的窗帘轻轻起伏,太阳留着夏日的模样,透过窗户洒下一处又一处的暖意。
欢喜此刻就坐在离佳成不远的地方,没做别的事情,只是静静地听着歌声。那由她所作的文字,经由他手,发生了奇妙的反应。那纸上的故事,在音乐里被传唱,唱着遥远的故事,唱着年少人的迷茫。
窗外秋风甚紧,叶子在空中飘乱。
欢喜很喜欢自己的文字,可是此刻,她更爱佳成的歌声。
“你唱得太好啦。”
待佳成一曲唱罢,窗外叶子已经落满了土坪。
“嗯嗯,今晚回去再琢磨琢磨。”
佳成微笑着把琴擦了擦收入包,放在柜子里。
落好锁后,佳成轻轻地对欢喜说:
“下次再见。”
欢喜点了点头,然后望着他随着落入地平线的太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晚上到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每一次分别,欢喜都用这句话鼓励自己。
晚风吹起,繁星如春风拂过万物初生般一个个浮现在夜空中,月亮爬了上来。秋夜的知了不鸣,呼啸的声音不作,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安静,就连那一口口亮光里闪出来的,也只是些细微的声音——尽管人声仍是欢闹。
“欢喜呀,”云杉一边玩着学校禁带的手机,一边装作随意的语气问了一句,“和佳成今天有什么进展呀?”
——云山是欢喜的舍友,和佳成来自于一所初中,关系十分要好。
这话本暗藏“杀机”,可欢喜只是轻轻地应了句:“刚刚把词曲合上了。”叫云杉满腹的八卦也无处施展了。
“别糊弄我,”云杉冲到欢喜面前,“把话说清楚咯。”
欢喜见状,自知不能再糊弄过去了,便努努嘴,偏过头去:“我哪知道……他从来不说的。”
“你要等他说就晚啦!”云杉忽地站起来,走到欢喜身边,“有点感觉就出手吧!青春也只有这么一次。”她还拍了拍欢喜的肩。
“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呀。”欢喜强调了这点。
“不是这样子的,”云杉摇摇头, “错过可就真地错过了。”
欢喜不知怎么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份情感不说出来,真的好吗?藏在心里的话,终有一天会盛放吗?
——他会不会,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呢?
欢喜没话了。
寝室灯准时熄灭,可是人始终难睡。黑暗中弥漫的,是某种言语所不能传的念想。夜静静地走过,新的一天来临。
“苏欢喜?”
在去教室的拐角,人音嘈杂,才起床的浑身慵懒和这般的热闹并不相符。苏欢喜定睛一看,发现这一转弯出现的男孩,正是她昨夜梦见的那个人。
“佳成?”苏欢喜眼睛一亮,站直了身子,“你来了呀。”
“快上课了都,”董佳成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我们进去吧。”
欢喜对这个应答并不满意——其实她也不知道佳成怎样的回应才会让她满意,也许她只是觉得,只能这么看着他,只能和他保持着这个距离,过去的三百来天,以及未来的七八百天,都只能重复着这样的日常——一想到这,她的心上浮了一层阴霾,散不开来。
现在,她尽力地用脸跟着笑了一下,用力地点头:“进去吧。”
第一节课是语文,讲《边城》。
翠翠喜欢傩送,傩送知道,整个茶峒镇都知道。可翠翠害羞,“一句话不说,只是抿起嘴唇笑着。”只要是喜欢的话,就一定能知道的吧?那为什么还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呢?虽然他的眼睛深邃,彷佛能看穿一切——可他为什么就不知道我的心意呢?
少女啊。
夏末的风起,拂乱了将落的叶子,飘走飘走,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会落回春天吗?
风停叶止,答案在落日钻进树林的光间消失。
“苏欢喜,”佳成站起来,把东西收拾完背好书包,“待会儿来练习室。”
“嗯。”
只能这么看着他也好,只能和他保持着这个距离也好,只能重复着这样的日常也好,尽管我只能和他说上这么几句话,但是,只要我还能见到他,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和他的笑脸,一切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欢喜终于快乐起来,因为她在繁杂无味的生活里,还算找到了一点闪光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重复,太阳朝升暮落,在不经意间溜走的,是教室拐角的问候,是吉他室窗帘的波澜起伏,是指尖音符的琴声悠扬,是月亮挂上树梢时的知了低低语,是每天每日,欢喜想要的欢喜。
悄悄地,到了演出这一天。
欢喜记得,那日的太阳十分地大,打到脸上,还硬生生地疼。
她看见佳成上台,走到中央,扶扶话筒,清清嗓子:
“欢乐的歌声四处吟唱/遥远的故乡/弥漫的幻想……”
初秋开始刮起凉风,教室窗户的窗帘轻轻起伏,太阳留着夏日的模样,透过窗户洒下一处又一处的暖意。
这是记忆里的场景,这是佳成此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
他想起这个每天早上莫名碰见的女孩,想起下午吉他社里她始终不离的陪伴,更想起一年前,她给他的纸条,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好,请问……”
那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吧?
她的歌词,写得挺好的呢。
“那是向往/是张扬/是绝对的不可抵挡/是书剑无畏青衫郎/是自由无用风流浪/古道旁/天涯傍/羌笛萦绕是斜阳/是我走过的/见过的/爱过的无数风光……”
一直一起写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佳成抬起头,迎着变向的阳光,更加投入地,用力地唱起了这首歌,属于他们俩的歌。
台下,观众挥着手,此起彼伏。大家安静地欣赏着,欢喜也包括在内。
她的眼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舞台。佳成的表演依旧出彩,比她平日见过的练习不知好上多少倍。
只是今天,她发现——也许是错觉——终于有一次,佳成的眼睛和自己的对了起来。
苏欢喜,依旧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就像一年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加入吉他社的原因。
——以及,佳成留下她的原因。
Part3 第三个夏天
等到最后一只燕子飞走,夏天就该结束了。
黑板写上了高考倒计时,一日比一日多的作业,下课后走廊上越来越少的人群,教室里更加安静的环境……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欢喜——高三了。
于是,欢喜的脸上不再总是欢喜。变动的名次,做错的题目,不懂的知识,就算是一日风起,木叶尽落,也能勾起她的伤感情绪。
佳成辞了吉他社的职务,一颗心放在了那张课桌上,除了偶尔会去欢喜那儿讨论些学习,别的事情好像并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日子平淡无奇,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欢喜。”
苏欢喜抬头,发现是云杉——云杉减了短发,没了妆容,穿了整齐的校服,来到她的身边。
“一起去跑步吗?”
“好呀。”
欢喜应了下来,紧张的学习之余跑步放松一下并不是一件很难为的事情。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把长头发扎起来,捋好校服,说:
“出发吧。”
她的眼睛里,依然有光,那是对未来的期望。
时值初秋,夏末的温度仍然停留在这片土地,即便是将之傍晚,随日落光穿过林间的风依旧能卷来热意。随着圈数累加,呼吸渐促,汗水渐多,原来稀稀疏疏的人就只剩下欢喜和云杉了。
“欢喜……”
云杉发话了,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传到奔跑着的欢喜耳中,就只是一道呼唤了。
“怎么了?”
欢喜停了会儿,尽管有点累,小脸红扑扑的,可眸子闪光,仿佛还能接着跑。
“我和你说个事……”平日里说话十分放松自然的云杉此刻却显得局促,她的目光闪烁,很是纠结。
欲言又止的样子持续了好一会儿,把欢喜逗乐了:“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啊,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哈哈哈。”
“是关于佳成的。”
欢喜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他怎么了?‘
“他……“突然间云杉目光缩了回来,尽管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能够说的事情——但又怕它被传达。因为,盛夏最后一朵鲜艳欲滴的花朵,经不起任何一阵秋天的凉风——可就算不起风,瞬时的花朵也不会在时间的流亡里保持绮丽。
“你说呀!”欢喜的脸色这一刻紧张起来,她预感到有一个东西正在逐渐地离她远去。
“佳成,他就要出国了。”这时云杉抬起头看着欢喜的眼睛。她看见,她的眼底里的光和她说着的话一起,一字一句地,流逝在风里。
“他出国?”欢喜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一下子又笑了起来:“出国呀。真好,哈哈哈,祝他有个好前程啊……他,他去哪?”
“日本。”云杉告诉她。
欢喜后退了几步,转过身,跑了几步。回头,不忘对云杉说句:“云杉呀,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同她一起远去的,还有她的身影和少女的最后的希望。
我以为,就算不能和他接近,每天能见上一面也不是不能够接受。
我以为,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每天能说上一句话也算是一种幸事。
我以为,就算他不懂我的心意,能在他身后的一个角落守望也可以满足。
我以为,我们来日方长;我以为,我们心有灵犀;我以为,我们天生一对。
——原来那么多的我以为,最后还是他远走的毫不留情。
我真应该,我早应该,当着他的面,对他亲口说……
亲口说什么呢?
跑到一半的时候,欢喜又是犹豫了。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如果平日里见到他已是欢喜,又何必说出那些会造成尴尬的话?
但此日并非彼日,此次见面已是最后一面。造成尴尬也好,永不再见也罢,在这个盛夏的末尾,在朱颜将凋,在万物萧肃,不出口的话,定格在相册里的照片,终将失去色彩。
想到这么多,无非是觉得:他也在期待着什么吧,他也在等着什么吧。如果就这么走了,无论如何,彼此都不能互相原谅。
思以至此,欢喜已经到了男生宿舍楼下。她问过了大爷,叫佳成下来。
第一次站在这,欢喜的心里没有太多的好奇和紧张。她无非是,对能在这见到佳成的兴奋和期待——他就要来了。
直到现在,欢喜还不知道当初喜欢佳成的原因。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大,金黄色的叶子落了一地,欢喜站在一片迷茫之中,是佳成为她指引了方向。然后是自我介绍的晚上递上了纸条,报名吉他社的时候随他报上了名,两个人一起筹划节目……
原来,我们一起做过这么多的事情啊。
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在一起呢?
欢喜想起来,自己一直不识路,是他告诉自己如何走;欢喜想起来,自己数学不大好,是他辅导自己如何学;欢喜想起来,自己不会吉他,是他手把手叫自己如何弹……他为我做过这么多,他的心里有我,为什么他就不肯说呢?为什么他一定要让我一个女生来说呢?
“欢喜,你找我?”
思绪间,佳成已经出现在了欢喜的眼前。
“我……”欢喜一时间竟是不知以何回答,她顿了顿,说:“你要走了?”
佳成眼睛里惊慌了一下:“是啊,大概仲秋吧。”
“瞧你,”欢喜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不说一声。”
“我……”佳成欲言又止,说不出话。
“没事,”欢喜拍了一把佳成,“忘了嘛!找个日子给你践行。”
“不用……”
“你总是这样。”欢喜突然安静下来了,“不给我表现的机会。”她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倾诉。
“我啊,总有一种感觉要说出来哦。平常你总是不让我说出来,今天你就要走了,你拦我也得说。”
佳成紧闭了嘴,他清楚地知道少女即将说出的话是什么。而他,也已经准备好了本不是他内心所想的答案。
“我喜欢你。”
欢喜一句话出口,最后一缕晚霞恰好溜回了西山,天阴沉沉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压抑。少年的情感也不例外。
“对……对不起。”
佳成颤抖着说。
“没事,”欢喜深吸一口气,嘴角弯起弧角,“你情我愿嘛。”
她揉揉眼睛:“再见啦。在那边要好好的啊。”
明明是已经知道的答案了,为什么还要悲伤呢?
再见了,我曾经梦里的少年。
再见了,我曾为之疯狂的年华。
我就陪你到这了,珍重。
Part 4 第四个夏天
为苏欢喜的高中画上句号的,是她八月中收到的一封信。
其实严格来说也不能称之为信,它没有邮票,甚至没有邮戳。就是放在苏欢喜家门前的一个信封,摸起来薄薄的,上面写着:
“苏欢喜同学收”
——这天欢喜正和室友约好了出去玩。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了这封信。
欢喜正琢磨着会是谁送的,云杉的电话忽然就来了——
“我们都到啦。“
“我……我快了。“
欢喜把信往包里一塞,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她走远后,她家门前上楼的阶梯走出一个人。脚步轻轻的——那是一个青年。
他头发长了很多,过了眉毛,稍稍能掩住他目光里的失落。他胡子浓浓的,有几次修剪,可总是长得太快,看起来就像是脸上抹了一层碳灰。他个子高,太阳光从楼道的窗外打到他的身上,影子挡住了他去欢喜家的路。
“欢喜啊……”
欢喜此刻不知道她家门口正在发生着什么。她一路奔向欢乐,把曾经抛在脑后——她以为充满遗憾和伤感的曾经。只是她祝愿别人幸福,却不知别人的幸福只是她。
“我到啦。”
欢喜给了云杉一条消息,在公交车站等着她们过来。玩了很久的手机,现在也不大有兴趣看了。公交车进了又出,人们上了又下,一切十分地自然。她看向远处的天空,碧蓝晴色,一望无际。
现在这样的景色,估计以后很难见了吧。湘中地区的水乡小镇,梦里也能流过的蓝溪,四季常青的树林……以后到了北方,我应该很难再见到这些了吧?
欢喜报去了D大的日语专业,第一志愿,压着线考了进去。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说起来欢喜自己也搞不很清。在两个多月前的那两天,在那时候与现在差不太多的天气。考场外鸦雀无声,考场内只听见自己笔刷刷地写着,再没想别的事。
那天的风很大,呼呼地刮,感觉一下子就到了夏末,到了那个什么都在结束,什么都在开始的日子。
欢喜不知道未来的一切,就是在她手里的笔决定好了的。
无论如何,上天总会有他的安排。
欢喜相信,她会遇到更好的,她不曾爱过他,她目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青春对她的考验,她值得更好的。
心想着,云杉就来了。
“欢喜!”她高声喊着,“吃饭去。”
欢喜开心地笑起来:“今天换哪家吃?”
两个人很快搂在一起,欢声笑语地跑去玩耍。吃火锅,闯鬼屋,唱K等等。一阵疯下来,太阳早就落到了西边的高楼下,顺着缝隙燃烧了整条大街。
“欢喜呀,你去拿了档案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云杉提醒了欢喜一句。
“啊,还没,这几天刚回来呢……”欢喜思考着,“大概,明天吧。”
“那你去的时候顺便去吉他社收拾一下吧。”云杉又提了个事,“你记不记得作为副社长高考完后还得去收拾一下?”
“还有这事?”欢喜恍然大悟,“我明天就去!”
“你啊你。”云杉一脸无奈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了车站。云杉得和欢喜说再见了。
“要开心哦。”
欢喜点点头,朝云杉挥挥手。
“继续约呀。”
看见云杉上了车,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欢喜眼里的笑意逐渐消失。
又一次,一个人了。
去学校的时候,也得一个人去啊。
学着去独立吧,少女。
对了,今天那封信……回去再看吧。
华灯初上,夜里的故事走入静谧。万家的烛光里,有谁的欢喜,又有谁的哀伤;有谁的遗憾,又有谁的幸福。今夜满天繁星,将行人注定不眠。
第二天清晨。
欢喜红着眼睛走到了吉他社门口,她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抓着门把对着孔插了进去。咔嚓一声,一股灰尘味跑了出来。欢喜咳嗽了一声,用力推开门——
黯淡的白窗帘孤独地垂在窗前,不再摆动;课桌和一年前一样地拜访,只是不再有人坐在上面弹琴;铁柜子门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欢喜把窗户打开,满目的阳光直接落在了地上。
这里和以前差不多,可又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欢喜把屉子搜了一遍,清了点垃圾,简单打扫了一下后,发现一个纸团露出了一些字:
“夏天夏天”
欢喜一见到这字,突然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她立马向前冲过去,抓起来打开——
那是董佳成的字,欢喜记得清楚的,她昨晚才看过的,不可能弄错的。
“……
夏天静静结束
叶子落了无数
你的脸庞看不清楚
……“
字有点潦草,可以看出来写的时候有反复更改。肆意涂划的笔迹,说明了写他的人有多么的纠结。
欢喜一路看下去,在一处角落发现了四个字:
“欢喜,喜欢。”
欢喜的大脑一片地空白,她的思绪回到了昨晚,她坐在桌前,心怀期待地拆开那信封:
“致我喜欢的欢喜
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还留在涟城,也许早就回去日本上学。
我这次回来,为着一些原因,但是主要的,还是想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你手里。
我想你在清理吉他社的时候,应该会看到一些东西。不要怀疑,不要惊异,那些是真的。我是真地喜欢你。
感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感谢你陪我的这两年,感谢你让我的高中丰富多彩。但也很抱歉,我不能陪你走过春夏与秋冬了。
我决定出国的时候,心里很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忍受东海的阻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经得住一个时区的距离,所以,我选择了拒绝。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但我不知道你现在如何,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新的他,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出现在你眼前。于是我选择了这种方式来向你告别。
我文笔不比你好,但现在,我想用我的歌词来说明我的情愫。
九月初 国师路
人山人海无法走出
校门上挂着横幅
摇摇晃晃是地上的影疏
懵懵懂懂不知何物
怎晓早已迷途
知了伴奏孤独
星子下想念父母
突然欢呼
有你的帮助
迷茫亦是满足
我想人世总不好渡
有缘便算是幸福
青春绘作地图
劳劳绝不认输
为了你的关注
我甘愿挑灯夜读
夏天静静结束
叶子落了无数
你的脸庞看不清楚
时间往走自如
初次和你朝夕相处
我真地应该满足
岁月仓促
唯你不可轻负
军训中 秋老虎
荫下乘凉不算苦
做个替补
也只是不能和你一起踢正步
凉风把热意驱除
落叶讲着踟蹰
日下便是西去
听见教官一声休息号令心舒
你拨弹吉他众人叹服
耳畔回响是晚风拂
自我介绍停住
我向你送上纸书
并非鱼传尺素
不要过多言语
只想要你传情眉目
夏天静静结束
叶子落了无数
你的脸庞看不清楚
时间往走自如
终能和你朝夕相处
我真地应该满足
岁月仓促
唯你不可轻负
老教室 琴音素
藤窗前帘清风起伏
花园里的小湖
皱纹似縠
谁数他鱼儿漂浮
我们前程各祝
尽管人间净是祸福
我等也许陷入彳亍
只缺你一句定笃
滚滚洪流恐怖
只缺你一句安抚
可我们从未把目标同取
也就没有承诺可许
北往车票是举
记忆未有良曲
回他蓝溪舟橹
只剩这江月冷肃
夏天静静结束
叶子落了无数
你的脸庞看不清楚
时间来去自如
难再和你朝夕相处
我真地应该满足
岁月仓促
唯你不可轻负
叮嘱 叮嘱 但愿情谊永驻
泪湿沾襟更应当放声大哭
夏去秋来的典故
就让我送你这一方花团锦簇
我祝你,永远幸福快乐,就像那天你祝我一般。
董佳成”
不知为什么,眼泪就从心里流了出来。没有征兆,没有预料,在本该快乐的假期里,寂静的夜里,欢喜失了眠。
很久以前她也有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那些个暗恋的日子,为爱心碎,无法入睡。她从未想到故事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她从未意识到有两颗跳动的心脏一直相互接近却无法拥抱在一起。
原来,他喜欢我。
眼前,风吹了起来,窗帘肆意地摆动。好像有个少年坐在桌上,用吉他为窗帘的舞蹈伴奏。
“欢喜,词写得挺好的。”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一句话,不记得是怎样的心情,不记得那天的他穿着怎样的衣服。只记得在这个地方,少男少女把歌声吟唱。
那是,回不去的年华。
End
九月,欢喜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穿梭在D大的西山校园里。
眼见银杏树的叶子黄了,风把它毫不留情地扫落,足球场的绿茵上是一团,蓝天下的沁园里又是一团。风把旧日的气息吹走,任他静静地消逝。
这次,欢喜能找着路了。
三年,四个盛年好景。
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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