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谢民师书》是苏轼在贬谪儋州三年后,遇赦北归途中所写的一封回信,也是一篇关于文学创作的文论。写完此信的第二年(公元1101年),苏轼病逝于常州。文人暮年,很难壮心不已,但为文随处可见人生智慧。此信谈了三个方面的事:一是致谢,二是谈文章写作,三是回应题字问题。依次可归结为苏轼做人、做学问、做事的风格,对读书人,尤其是仕途中的读书人而言,颇有教益。
“谢谢”是最常用的汉语,也是有修养的表现,却难免有言不由衷、敷衍应对之嫌。─苏轼的一声“谢谢”却不简单。这是饱含血泪的感谢(感激),“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这是多么辛酸的陈述哪。一代大文豪,官场失意,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还要遭遇如此的人情冷暖。亲朋旧友怕受祸星牵连,早已变成陌路之人,唯有素昧平生的你─广州推官谢民师,不惧“染污”,殷勤款待、虚心求教。我苏轼深知病源所在:“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刚正耿介之徒容易得罪人,既不能见容于新党,也无法立足于旧党,惟余感慨“幸甚过望,不可言也。”这就是苏轼做人和做官的教训。诚然,见风使舵、附炎趋势之辈,哪怕官运亨通,历史终究会有明断,若言行上稍加谨慎妥当,当可稳步于官场。不过苏轼信中看不出丝毫类似悔恨,这无悔的选择成就了他生时的高节和生后的荣光。
“苏文如海”是对苏东坡为文的客观评价。信中对谢民师作了高度评价,对孔子“言须文”“辞达意”两种看似矛盾观点进行了辨析,对杨雄为文开展了有理有据地非议,对欧阳修文章价值论的肯定等等,都是苏轼毕生创造经验的总结。文章要讲文采,有文采方能把握住事物的微妙,为世人所传诵;而为文采而文采就是文过饰非,沦为“雕虫篆刻”而已。因此文章讲究“文理自然”“行云流水”。文无定法,章无长短,走到哪里算哪里,“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我们今天读他的代表作,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记承天寺夜游》等等,不正是他这段文论的鲜明体现吗?这种舒卷自如、海阔天空的文法与文风不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理想创造吗?窃以为,苏轼的做学问(主要是文章),贵在涵养与人格的高尚,天赋英才并一以贯之地实践,使他的名字永远如星月般璀璨于宇宙,让世人不断遥望与景仰。
题字本是领导或名人的专利,稀松平常,涂鸦之作亦可上墙。惠力寺法雨堂的“法雨”两字之墨宝邀约,却让苏轼这个大书法家局促不安,屡试无果。这是谦卑的体现,也是对佛法的敬畏。佛法无边,润物如雨,两字千钧,岂敢轻易定笔?你的思乡之托自然不可拒绝,只好等途经之时,虔诚拜参之际,再作道理。小中见大,苏轼的做事风格怎不令人钦佩?
“九死南荒吾不恨”,生性豁达的苏东坡拖着病恹恹的躯体从海上漂泊而归,一路北上,迎接他的又是什么呢?广州谢民师只是其中一站,“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死亡在等着他,但是更大的荣耀也在等着他。
附:《答谢民师书》
〔宋〕苏轼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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