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读书人

作者: 咸鱼麻雀 | 来源:发表于2020-04-08 14:22 被阅读0次

    大唐天宝元年,雁门关外有一座叫石头堡的小城。叫他城堡其实是很不合适的,因为他既没有高大的城墙也没有巍峨的城楼,只有一圈用黄土和碎石磊成、被风沙和岁月剥蚀得伤痕累累的矮垣,矮垣上开了个门洞。这天,门洞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正在说话。

    “这个月的邸报来了?”老者问道。

    “来了,爷爷,我给您念念。本月初七,朝廷在河西再获大捷,斩获敌首八万余级。初九,兵部下令从关中各府县再征发五万丁壮到河西从军。”

    “唉。”老者叹了口气,神色严峻。

    “爷爷,朝廷在河西其实一直在吃败仗,对吗?”少年停下来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少年的话让朝老者颇感兴趣。

    “这是是朝廷第三次宣布在河西取得大捷了,但是兵部却不断在征兵,前后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三十万,这可不像是打了胜仗,倒像惨败后急需补充兵员。”

    “孙儿,你进步了。邸报是谎话连篇的东西,但只要你多动脑子,假的就真不了。”老者赞许的点了点头,但是面色依然凝重:“肯定是打了大败仗了,几十万丁壮就这样有去无回了。当今皇上醉心边功,年年用兵,可苦了老百姓呀。邸报上还说了什么?”

    “平卢兵马使安禄山被擢升为节度使了。”

    “什么?!”老者大惊失色,嘴角微微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爷爷?”

    “天不厌乱啊,国家自此要多事了。”老者沉默良久,然后摸了摸孙子的头,很严肃的说道:“这安禄山是个残忍狡黠的胡人,朝廷误信此贼,将平卢这个兵马重镇交给他,天下苍生必将有一场浩劫了。孙儿,真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国家除掉此贼!救生民于水火,是我们读书人的责任!”

    “爷爷,我记住了!”

    少年凝视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冷硬如刀的塞北寒风在他的脸上刻下了道道深痕,白得不能再白的头发日益稀疏。谁能想到这个干瘦的老头就是五十七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名扬天下的状元郎颜韬?那年武后临朝称制,为了延揽四海英才,也为了粉饰太平,她迫不及待的举行了大唐历史上最盛大的一场科考,并钦点年仅二十岁的颜韬为状元。那真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说不尽的风流得意!可是让武后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天子门生报答她的方式却是给她上了道万言书,指责她滥修塔庙,祸国殃民。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让武后勃然大怒,一纸诏书将颜韬贬到塞北来当一名守门小卒,一守就是五十七年。少年对爷爷的这段往事了如指掌,因为这是边地居民茶余饭后戏笑的一大话题,他们说:“那个书呆子,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往火坑里跳!”爷爷另一广受嘲讽的怪癖行为是他每个月都要走三十多里路到东受降城军府去看朝廷的邸报,这三年来他实在走不动了才让少年去看了回来告诉他。

    “咱们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与我们无关的事?”少年曾委屈的追问爷爷。那天他在看邸报的时候,一个无赖跑来挖苦他:“国家大事,上有天子下有各位老爷大人们,轮得到你们一老一小两个叫花子来操心吗?饭都吃不饱了,还当自己是状元咧!”

    “这不是与我们无关的事!”爷爷口气严厉:“读书人,要以天下为己任!”

    读书人,是的,少年知道自己是个读书人,爷爷给他取的名字不就叫颜青书吗?五岁那年,他的父母在一场伤寒中双双去世,爷爷开始抚养照顾他,并且教他识字读书。爷爷给他挑的启蒙教材是《大学》和《中庸》。每天,在这座塞北荒城的门洞里,他坐在爷爷的膝头,爷爷念一句,他跟着读一句。两年后他不仅把那两本启蒙读物念得滚瓜烂熟,而且能够自己看书了,爷爷就不再让他坐在自己膝头了,也不再一句句带着他读书,而是每旬给他一卷史书。他看了没,看懂了多少,爷爷从不过问。有时候他碰到不理解的地方向爷爷求教,爷爷也不回答他的疑问,而是淡淡地说:“多看几遍。”就这样,一卷又一卷,一年又一年,到他十五岁时他已经读完了了历朝的史书。“爷爷,你为什么只让我读史书而不教我写文章?本朝科考取士看的不是文章吗?”有一天他忍不住问道。“你每天看的就是最好的文章。”爷爷又是淡淡地答道。颜青书只得继续琢磨那些泛黄的史籍,渐渐的他果真品咂出了许多味道。历代太史公们真正是写文章的行家!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他们运用得炉火纯青,再大的事,再深远的谋略到了他们笔下往往只是几行墨迹,举重若轻却又四两千斤。

    “《汉书》你看了几遍了?”爷爷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九遍了。”他答道。

    “九遍,那够了。”爷爷颔首道:“从今天起,爷爷要教你为将之道。为将,首先要知晓天下地理形势。大唐疆土东起碣石,西包葱岭,幅员万里,共有十个边镇,守边镇兵四十九万人,战马八万余匹。”

    “爷爷是怎么知道兵马数量的?”颜靑书大吃一惊。

    “邸报上说的。”爷爷笑道:“去年朝廷为给边军制衣共征调布匹一千两百万匹,正是四十九万名兵丁军衣所需的布匹数目。爷爷所知道的可不止这些,天下兵簿、仓库、牛马、器械、山川水陆之形都在爷爷胸中藏着哩,你可要用心学。”

    “孙儿记住了。”颜靑书坚定的点了点头。

    塞北的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大雁们从石头堡上空一次次向南飞去,又一次次从南飞来。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颜靑书二十岁了。他的爷爷在半年前去世了,走的时候面带微笑。“去长安吧,今年正是科考年。”他临死前说:“你的学识已在我之上,用他们去为天下百姓效命吧。”颜靑书埋葬了爷爷,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踏上了通往长安的管道。

    如今,长安已在他的脚下。帝国京城的繁华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街道宽阔整洁,宫殿衙署树列成行,巍峨壮丽,市坊里人山人海,挥汗成雨,四海胡商叫卖着各种奇珍异货。但是这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对颜靑书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他稍微逛了逛就到城郊找了一座小庙借宿下来。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都很乐意让进京赶考的士子借宿,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如果住在本寺的某个学子能高中状元,那寺庙必能因之名声大躁,香火鼎盛。不过寺庙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像感业寺这种皇家寺庙只欢迎那些已经名扬天下、被视为夺魁热门的举子,而颜靑书等籍籍无名之辈只配住在郊野小庙里。这些都是住在他隔壁的一个叫杨琼的考生告诉他的。

    “可是杨兄,寄居感业寺的考生少说也有两百,怎会有如此多才华横溢又如我等般贫寒的学子?”他疑惑道。

    “贫寒?”杨琼大笑道:“颜兄你久居塞北,对京师种种真是一无所知了。住在那感业寺的举子不仅不贫不寒,还非富即贵呢!感业寺是皇家寺庙,常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出入期间,住在那就有机会攀龙附凤。权贵的一纸荐书可比你在考场上作一篇锦绣文章管用得多!”

    “科举取士靠的不就是文章吗?”颜青书愕然。

    杨琼盯着他看了会,摇了摇头,转身朝寺院大门走去。颜靑书知道他又要喝花酒去了。这庙里住了好几个杨琼这样的考生,他们没钱去住客栈,却能隔三差五的去逛青楼,而且平日里极少看到他们读书。

    “哎。”颜靑书也摇了摇头,翻开手中的《史记》,又看了起来。

    三个月后,科考在贡院如期举行。考试共三天,每天考一门,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诗赋,第三天考策论,策论的题目叫《平戎策》。这个题目让颜靑书眼前一亮,他想起了十年前爷爷听到安禄山出任平卢节度使时忧心忡忡的样子,想起了自己万里进京的目的。安禄山,这胡贼如今竟然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天下劲甲精兵尽在其掌握之中。更为可虑的是朝廷这十年来重外轻内,边镇囤聚重兵,内地却武备废弛,府兵制名存实亡,很多府县只剩几个维持治安的老弱残兵,表面上四海升平,实则厝火积薪,危如累卵!“中国如躯干,四夷如手足,自古疲中华而事夷狄者。。。。。。”颜靑书略加思索就奋笔疾书起来。小半个时辰后,一篇万言《平戎策》跃然纸上。他自信这篇文章集历代对夷政策之大成,为大唐化解当下本末倒置的危机开出了一剂良方。此文可不负平生所学,亦不负爷爷之嘱托矣!

    放下笔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左前方坐了一个衣装华丽的考生,其所用的文具也极其精美,但卷子却一片空白。直到交卷,那张卷子上写的字也不满三百。

    “那是今科的状元。”考试结束后,杨琼听完颜靑书的描述竟这般答道。

    “才写了那么几个字,如何能中状元?”颜靑书诧异道。

    “颜兄啊,光知道史书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是没用的,世道才是最大的学问呐!你知道那位贵公子是谁吗?他可是当朝宰相杨国忠大人的长子,贵妃娘娘的侄儿!别说是只写了三百字了,他就是一个字不写,今科状元也得是他!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啊。”

    颜靑书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个月后,放榜了。新科状元果真是宰相之子杨暄!杨琼没有及第,这是他自己意料中的事,他也一点都不失落,因为他在烟花巷中结识了荆州长史之子,从而谋得了一份到荆州当司法吏的差事。而颜靑书呢?他在贡院门口看金榜的时候,竟被候在那的京兆府衙役给锁走了,罪名是在策论中诽谤当朝重臣安禄山!

    安禄山乃当今皇上最宠信的将军,权倾天下,炙手可热,别的考生都在策论里挖空心思地给他歌功颂德只有胆大包天的颜靑书竟敢说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招降纳叛,阴蓄异志”。皇帝知道有考生写了这样的文章后龙颜大怒,降旨要京兆府严加惩治。颜靑书在大牢里关了半年,京兆府尹上奏说他妖言惑众,罪当斩首,幸而刑部尚书站出来说本朝太宗皇帝曾立下规矩,不因科场言论杀士人,最后朝议决定将他杖责一百,没为官奴十年,终生不得再入科场。

    执行杖刑的前夜,刑部尚书突然来到了大牢。

    “本部堂有几个问题要问该犯,你们下去吧。”尚书大人支走了值守的狱卒。

    颜靑书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很平静。被抓进来那天他就想清楚了,自己做的是该做的事,至于有什么后果,他不在乎。

    “你的文章写得真好。”尚书大人的语气慈祥,让颜靑书大感意外。

    “老夫已有数十年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文章了。行文苍劲古朴,有秦汉之风,透着股慷慨悲歌之气,更难得的是你言人所不敢言!安禄山必反,朝臣里这样想的不在少数,老夫即是其中之一,但我辈或贪恋权位,或害怕给全家百口招来灾祸,无人敢在朝堂上一言,实在愧对每月的俸禄,也愧对你这样的壮士。我已拟好辞呈,明日就告老还乡了,不再过这尸位素餐的日子了,但是我已交代行刑官,他给你行刑的时候手会尽量轻。壮士, 你才略超群,天下要靠你了,请受老夫一拜。”说罢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使不得啊尚书大人,使不得!”颜靑书赶紧回礼。此刻他胸中有千言万语在汹涌澎湃,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人生既得遇知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那一百大板果然打得极轻,板子被举得高高的,却轻轻的落下。本来杖责一百不死也得落个残疾,颜靑书却在受刑的第三天就能下地走路。接下来他得服十年的苦役,具体的工作是在长安北郊养马。养马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他是在塞北长大的,对养马的各种技能熟得不能再熟,养出来的马全都膘肥体壮,这让监工很满意,对他也就颇有优待,特许他每天晚上收工后可以在工棚点着干马粪看书,月底还让他进城去看邸报。在其他苦役犯看来,这姓颜的是个十足的怪人,谁都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再进科场了,还读那鸟书作甚!白天累死累活,晚上得聊聊女人才解乏呐!

    颜靑书不理睬他们的冷嘲热讽,他的心在塞北,那里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去年十二月,安禄山招降了八千契丹骑兵,军力更加强盛。今年三月,他借口平定奚人叛乱,向朝廷邀功,一口气提拔了百余名将军,大肆收买人心。上个月他又声称汉将与胡将冲突不断,将所统三个军镇的汉将全部调走,朝廷失去了能够制衡他的最后力量。这逆贼快动手了,大唐危矣,天下危矣,而他却无能为力,这让他痛苦得彻夜难眠!

    狂风暴雨将至,世人,你们还在酣眠!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颜靑书养马的第二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举兵叛乱,十五万铁骑席卷南下,一时烟尘千里,狼烟遍地。蓄谋已久的叛军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就攻占了黄河以北的数百座城池,幽州、太原、邺城和东都洛阳等重镇全部沦陷。叛军所到之处烧杀劫掠,无数城镇化为丘墟。

    玄宗皇帝直到此刻才相信安禄山真的反了。他惊慌失措的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第二天下诏赦免长安城中的全部官奴和囚徒,将他们编为军队,同时在长安的街头再招募二十万少年,如此般凑出了一支四十万人的“神武军”,然后以老将哥舒翰为主帅,宦官边令诚为监军,浩浩荡荡地开出潼关去平叛。

    颜靑书是官奴,所以他也在“神武军”中。参加“神武军”的长安少年都是些家境富裕的市井无赖,这些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视战争如儿戏,一听说有战乱都欢呼雀跃,觉得封侯拜相的机会来了。他们自备盔甲兵器,一个个衣装亮丽,器宇轩昂,但是颜靑书知道,他们一旦到了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都将吓得抱头鼠窜。朝廷竟然将天下安危押在一群囚徒和无赖身上!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神武军”开出潼关的第三天,颜靑书听说主帅要出营去察看地形,便跑到营门口去候着。等了一个多时辰他才看到主帅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走来。

    “大帅!”颜靑书冲到他面前跪下。

    “你是何人,军营重地,何故喧哗?”哥舒翰面带怒容,他是出了名的治军严厉。

    “小人是本军的马弁。”颜靑书朗声道:“大帅,我军不能去迎战叛军啊!叛军皆是久经战阵之辈,而我‘神武军’成军不及一月,未经训练,实属乌合之众,绝非叛军敌手啊!”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哥舒翰道:“你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帅就治你个妄议军政之罪,立斩不赦!”

    “叛军远来,千里求战,利在速决。我军兵多粮足,但是素无纪律,利在持重。故我军应当退回潼关,一面据险固守,老敌于坚城之下,一面应训兵厉卒,组成一支奇兵,绕道朔方,奔袭范阳,覆贼巢穴。到时贼进退失据,必自行溃散。”

    “你这倒也是条好计策。”哥舒翰微微点头。

    “什么好计策,依我看是纸上谈兵,狗屁不通!”监军边令诚的声音尖锐刺耳:“一个马弁也敢在此放肆!大帅,皇上的旨意是要咱们立刻剿灭反贼,收复洛阳。如果你回潼关避战不出,那可是欺君之罪!”

    哥舒翰不言语了。

    “来人!”边令诚喝道:“将这妄议军政、动摇军心的马弁锁起来,待打败叛军后将他斩首示众!”

    颜靑书立即被两名彪形大汉扑倒在地,但是他依然大声喊叫道:“大帅,三思啊大帅!天下安危在您一念之间啊大帅!”

    哥舒翰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营门。

    颜靑书被拖到马棚,锁在了栅栏上,两日后,他听到军营里一阵喧闹,而后成群结队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马棚牵马。

    “叛军前锋必是崔乾佑的契丹骑兵,骁勇无比,请你转告大帅,我军不能跟他们野战!”他拦住一个牵了马要走的士兵。

    “骁勇无比?你这书呆子!探子已经探明了,叛军全是些老弱病残,穿着破衣烂甲。河北的守军真是废物,连这等叫花子都打不过!你快松手,别耽误爷杀贼立功,去晚了可就没了。”说完他一把将颜靑书推到在地,拉着马心急火燎地跑了。

    “那是叛军的诱敌之计,不能去啊!安禄山养精蓄锐十余年,怎会用老弱残兵做先锋!”颜靑书大声疾呼,可是没人搭理他。马棚里的马很快都被牵走了,辕门口传来的雷鸣般的脚步声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然后喧腾的军营突然安静了下来。阳光明媚依旧,一阵旋风吹来,卷着尘土和枯草打转。一群野鸽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悠闲地啄食,多么宁静,多么美好!

    “可是,大唐完了!”颜靑书一声长叹。

    第一个溃兵在太阳偏西的时候出现。他刚刚见过地狱,大睁的双眼里写满了绝望和恐惧。他的头盔没了,腰间的剑鞘也是空的,跑得失魂落魄,连滚带爬。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几个时辰前雷鸣般涌出去的无数士兵又潮水一样退了回来。当然,也有很多回不来了。很多人跑得歪歪斜斜,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还有很多被身后的人推倒,然后在无数双逃命的脚下变成了肉泥。哭喊声,哀嚎声和濒死前的呻吟声响彻四野,撕人心肺。

    这就是兵败如山倒!

    兵荒马乱中,远远的,颜靑书看到哥舒翰骑着马跑了过来。这个身经百战的名将此刻也惶惶如丧家之犬。

    “大帅,大帅,且留步,小人有御敌之策,小人有御敌之策!”颜靑书大声叫唤起来。

    哥舒翰听到了,勒住马,来到他的跟前。

    “老夫不纳忠言,惨败而归,愧对小兄弟你,也愧对朝廷。”说着他拔出腰中宝剑,朝颜靑书挥去。

    “当”一声脆响,锁着颜靑书的铁链被斩断了。

    “你也逃命去吧。”哥舒翰颓然道。

    “大帅,为今之计应当立即退守潼关。如果潼关有失,叛军将长驱直入,长安可就不保了!”颜靑书一脸的急切。

    “兵败如山倒,现在已是一盘散沙,各自逃命,哪里还有兵去守潼关?叛军现在正在争夺我军丢弃的财物,等会就追上来了,眼前这些人还跑到潼关就会成为刀下鬼了。”

    “如果小人将叛军前锋阻滞在此地一夜,大帅不就可以收拢溃兵,回防潼关?”

    “如果能有一夜时间,本帅必能守住潼关。只是,”哥舒翰迟疑道:“小兄弟如何能阻挡住敌人的铁骑?”

    “叛军前锋统领崔乾佑虽极其悍勇,但生性多疑,今日如此轻易地大破我四十万官军,反将使其心生疑窦,因此小人将以疑兵吓阻他。”

    “若能如此,大唐百年社稷,关中数百万生民就有救了!”哥舒翰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仪和镇定:“小兄弟,拜托了!老夫这就赶往潼关,必与之共存亡!”

    “大帅请放心。”颜靑书慨然道。

    哥舒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颜靑书则走进狼藉一片的军营,从中军帐里拿了两面军旗,然后迎着溃兵走去。

    十五里外有一座先锋,山高林密,山下有一条小道是通往潼关的必经之路,颜靑书清楚的记得爷爷当年交给自己的这些地理知识。他找到了那座山,把一面军旗系在山腰的一颗树上,又爬到山顶,将另一面军旗也系在树梢上。山的背面是一大块平地,一条小河流淌在期间。他下山来到那块平地,在小河两岸堆了上百个干草堆,然后把他们全部点燃。

    此时太阳已完全没入群山,天际只残留着一线微光。颜靑书在火堆中间躺下,听着流水“哗啦啦”地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心中无比的惬意。他知道山的另一侧正在发生着什么。会有两骑伺候远远地眺望这座险要而可疑的山峰,他们发现山腰和山顶的密林里隐隐地露出了一角军旗,赶紧飞报自己的主帅,然后崔乾佑亲自前来察看。山上果真藏着官军的旗帜,可是,这是官军的疑兵之计还是真的有伏兵?崔乾佑踌躇不定,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此时天色半黑未黑,忽然一阵风起,漫山的草木都拼命摇晃起来,似乎是伏兵突起,在摇旗呐喊!崔乾佑大吃一惊,拍马转身就走。可是跑了半里路后,他又停了下来,潼关就在眼前,放弃这不世之功岂不可惜?如果没有伏兵,自己可就贻笑天下了!他四下里望了望,发现险峰的左侧也有一座高山,登时大喜过望,居高临下,必能看清有无伏兵。他立刻爬上高峰,俯视下去,只见险峰背面有一块极广的平地,哪里燃着无数的火堆,通红一片!

    想到这里颜靑书得意地笑了。他知道自己沿河设置的这些火堆将倒映在河水里,不仅将一个变两个,还将染红一整条河流,从高处看下来,将是一片让崔乾佑心惊胆战的火海!

    如他所料,崔乾佑吓出了一身冷汗。“哥舒翰这老匹夫果然在此设伏!”他咒骂道。他的手下都是骑兵,不擅步战,如果下马仰攻这样一座山高林密的险峰无疑是自取灭亡。“还是等后面的大队步兵赶上来再说吧。”他思忖道:“今日这一战自己已经立了大功,还是保全功名要紧,没必要去冒这种风险。”

    “退兵十里扎营,待步兵赶到再屠灭这股伏兵。”崔乾佑下令。

    颜靑书自信事情已经按照自己料想的这样发生了,否则契丹骑兵早已来到这里将他剁碎了。“如果现在能有百骑随我去劫营就好了。”他在心里遗憾道。月亮已经爬到半空,满天的星斗璀璨夺目。内地难得能有这样跟塞北一样迷人的夜空,他看得如痴如醉。

    这是一床好被褥啊!他把双手枕到脑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被一阵猛烈的摇晃给弄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天已经亮了,一群手握长刀的士兵正凶神恶煞却又迷惑不解地围着他。

    “就你一个人?”一个将军装束的人问他,语气里透着惊讶、怀疑和愤怒。

    “就我一个人。”颜靑书面带微笑,心想这人应该就是崔乾佑了。

    “你是什么人?”崔乾佑又问道。

    “读书人。”颜靑书一字一顿。

    “本将要将你碎尸万段!”崔乾佑吼得歇斯底里。

    “请便。”颜靑书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掸掉粘在上面的枯草:“不过,潼关你是攻不下了。”

    冰凉的刀刃碰触到他脖子的那一刻,颜靑书看到五岁那年自己坐在爷爷膝头,摇头晃脑地念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一个月后,皇帝下旨严令固守潼关的哥舒翰出关迎敌。哥舒翰接了旨,无可奈何的痛哭了一场,然后开关出战。唐军再次大败,哥舒翰被俘,潼关被攻占。唐玄宗闻讯仓皇幸蜀,把他的长安,他的百姓和他的宗庙社稷都丢给了安禄山。至此,开元盛世成了天宝之乱,只留下读书人

    的一声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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