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哥曾经是那么那么的朝气蓬勃、富有理想。今天我看到群里他发的物资照片(上海最近因为疫情正在实行全城封控),以及那句:草菅人命,搞不好了,我觉得他真的是老了,老得已经有点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只能像一切无助的老年人那样抱怨着,重复着一些群里传发的或是头脑中积淀下来的陈词滥调,在需要抒发情感的时候,不用多想就冒出来了。
我表哥今年不过五十来岁,离退休还有十多年呢。在政府机关里任职,因此养成了官僚的作风。在一个缺乏竞争、旱涝保收的环境下便很难再积极进取。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不论当初是什么学历,逐渐的就变得同化,每天喊着相同的口号,做着重复劳动,思想和认知高度趋同。文化知识又有什么用呢?写报告就是抄语录,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渐渐地懈怠,不思进取,思想变得迟钝而麻木。
我表哥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我对他最早的记忆是一个瘦削的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比我大十岁,所以自我记事开始,他就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但我那时时常从外婆以及其他大人那里听说他小时候的事情。比如打牌,只能赢不能输,因为一输就哭鼻子;再小的时候,因为体质差,眼皮总是耷拉着,看起来无精打采,同他说话,总是茫然地张着嘴,因此大人们都叫他:小刚度(小傻瓜)。
可自我懂事起,昔日的小傻瓜的影子在他身上早已荡然无存。那时的他爱好集邮,还在学习素描,为了增强体质,又练习哑铃,完全是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形象。夜晚伏案写作业,我表姐那时已经进了中专,但自矜平面几何学得好,两人总在争论一些数学问题。但自从我表哥上了高中,我表姐在几何问题上就占不到什么上风了。
他爱护我这个小妹妹,并处处维护我。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发现多了一台游戏机,于是很欣喜地摆弄着。但玩了一会儿,我姨夫就走过来把游戏机收了起来,说太耗电了。而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他爸太小气。那天吃晚饭时,当我姨夫还在遮遮掩掩地向我解释电池快没电了的时候,他当场就揭穿了他爸的谎言,整个人带着椅子往后一退,激烈地控诉大人的表里不一,我阿姨和姨夫一时间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我也暗自钦佩他敢于反抗的勇气。
那时的他是多么真实,他其实是个性格温顺的男孩,并不叛逆,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是阳光的,只有一件事,那是在他青春期的懵懂和骚动中对异性生出的一丝好奇。那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一抹阴影。我记得他很低声地召唤我,让我过去坐在他的腿上。他说就一小会,然后把手伸到我的内裤里摸了摸。我觉得有点不大舒服,他就把我放了下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又去告诉我姨妈。我姨妈说千万别声张,她一定把事情解决好。那以后,我表哥就再也没有猥亵过我。其实他可能根本没把这事和猥亵联系到一起,他不懂什么叫做猥亵。
夏天的时候,他坐在门口的躺椅里。我经过那里,他说有一套衣服打算送给我。那时他已经二十来岁了,我姨妈提醒他该找女朋友了,说这套衣服可以留着将来送给自己的女朋友。那是一套非常花哨的衣服,上面印着五颜六色的图案,上衣加裤子,非常耀眼。他执意要送给我,因为他那时还没有女朋友。
也是那年夏天,乡下来了个亲戚,同我表哥差不多岁数,在一起玩耍,我姨妈让我表哥多带他出去转转,见见世面。后来听我表哥背地里说,他的衣着太土,他都不好意思带他出去。又说带他去泳池游泳,别人都是蛙泳,就他一人狗爬式,自己在一旁囧得不行。如今回想起来,他性格里的某些东西在那时就已经开始萌芽了,也许本来就有,又或者随着人的成长慢慢地就会有。他的反抗和叛逆只是昙花一现,穿插在无数个循规蹈矩、从众意识之中的一点不起眼的点缀。
但他偶尔地反抗一下,伴随着某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又或许仅仅是追随潮流。比如那时他偷偷写信给我表姐的一位在日本的朋友,表示他很想去日本留学。那位朋友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表姐,我表姐找他对质,他似乎又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和不成熟,自此不再提留学的事,只是找了一个会日语的女朋友。但留学毕竟是不现实的,那个年代没有现在那么开放,他也就放弃了。那个女朋友倒是顺利晋升为我的表嫂,生得浓眉大眼,口齿伶俐,非常符合一个男人对老婆的期望值,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
他变得越来越圆滑,逢年过节他总是调节气氛的那个,拿着酒杯周旋于各个亲戚之间。在杯觥交错间,他娴熟地说着各种客套话,如此亲切却又如此陌生,似乎只是他官场生活的某种延伸。我发现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更有见地,相反,这种生活销蚀了他的智慧,他还是从前的模样,表面看起来依旧是个青年,但思想陈旧,甚至谈不上有什么思想。有时碰到一些不顺心的事骂起来,也只是反复陈述自己受到的委屈,永远只有事情的经过,没有反思和总结,因为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样。
前些年我的公司碰到一些税务问题,打电话去请教他,因为他就是在税务部门工作的,理应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在电话里骂骂咧咧的,替我不平,然后给了我一个人的电话,让我去找他,因为他是专门管我公司注册地的税务的,颇有些来头。我不知道对方什么年纪,但我表哥说同他交好,我想应该也是个中年人。我打电话过去,他详细地问了我缘由,然后向我解释一些基本的税务常识和法规。我突然意识到他和我表哥是不同层次的人,他绝不可能和我表哥真心交好,就像我不可能与我表哥有共同语言一样。
前两年家庭聚会在一桌吃饭,他看起来是有些老了,但也没老到像个老头,依旧还是中年人的样子。还是老一套的客套和周旋,但精力不如从前,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这些亲戚之前逐渐疏远了。我舅舅刚刚去世,他想了想突然说,我爸六十岁没的,我现在也五十岁了,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我也就只剩下十来年了。亲戚们当然都调侃他,说怎么会呢?过去这样的角色向来是他主动充当的,可这次他是真的暴露了自己的心迹,说了一句困扰着自己的实话。
散场后,他独自走回家,因为家离得不远。我看他斜挎着包,越走越远,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虽然他身价早已上千万了。可这些钱和这些年的经历毕竟没有赋予他什么特殊的气质,依旧是路人甲,但也许只是在我的眼里。也许在平凡的外表下,当初那个青年内心的一点反叛种子并没有彻底泯灭,偶尔还是会泛起一丝波澜。表哥依然是从前的表哥,并没有变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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