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到要喂的猫。
南方长夜,苦寒且潮湿。经历半夜心血来潮,在阳光升起后着手实践。
怀揣食物与期待,步伐比晨练的老人从容,心情比通勤的沙丁鱼罐头开阔。在事情开头,热情永远比困难多。哪怕在小区遇见的猫都无比机警,哪怕晃着食物无猫问津。小区的人不好相处,猫也不好亲近?连活人都排斥的小区,猫也必定受过不少苦难,横冲直撞的电动车、断气式高喊的当地土语、绝少栓绳的恶犬,谁也无力确定几只猫经历过怎样险境。
对面是大学,路过曾看到好几只猫觅食、游荡。大学是容易遇见猫的,曾经我离开的那所是,如今我对面的这所也是。时光匆匆,人影匆匆,有爱心的女生总不会消失。
清早校园里仍然可以看见几只猫,尽管周围满是各种噪声。它们穿行在树丛和围栏之间,躲避一切靠近的人类。尤其是一只橘色大猫,近乎滑到铁栅栏另一边,用钢铁和灌木隔绝靠近他们的灵长类生物。因为之前的经历,对橘色的猫很有好感,一种单向的热情。当我尝试靠近它的时候,它钻入草丛,警惕地望向我的方向。在它刚刚离开的“领地”,两个猫食盆孤单闲置,碗中无水无食,只有蚂蚁和污渍。我不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大学里生活的人们曾对猫有何等暴行,我也曾看见他们喂食的场景,曾见到他们昔日爱心的“残垣断壁”。意味着在这件事上存在反例,但无从得知全局。
我把食物放下然后离开,在远处看着它叼走食物。再见面的时候,它依然选择离我一米开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人们如此劝自己、劝别人,但总难以免除追求回报的心理,盖施恩者,必图报也。
下午去附近的猫咪咖啡馆,一小块羊奶布丁能让里面的猫围聚成团。这无疑是更专业的做法,这里的猫哪怕警惕轻易也不会攻击人类,绝大多数膘肥体壮、眼神忧郁,饲养者用“最能满足想象的猫”来获取收益。从本质上,猫是一种未能完全驯养的动物。可谁又每天关心本质?类似儿时想象和朋友圈滤镜下的温顺生物,才是现代人的需要。做饭未必比外卖更美味,跑马拉松也快不过开车,练再多字帖也不可能比打印机稳定、流畅。技术进步、专业分工,剥离很多烦恼,也缩减经历的空间。猫咖有人喂养、有人照料、有人打疫苗,如同直接享用剥好皮的瓜子仁。有些在当时不得不做的,成为趣味独特的个人爱好。跟养猫的朋友聊他们养猫收获快乐的“效率”是无意义的,规模化、可复制是畅销书的热衷,更亲密的关系不适用。
在超市买了几包妙鲜包,回到夜里的校园,遇见白天见过的一只。身边是散落的猫粮,眼神直视远处,没有一次落在这些猫粮上。我取出妙鲜包,轻轻一晃它便过来,几乎不停地进食,头都不愿浪费时间抬起。直到包装袋里空无一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至始至终,它没有理会那些猫粮。
我明白那些猫粮的意思,用工业化成果最便捷地满足“善念”和“爱心”。哪怕同是工业化的妙鲜包,也胜过他们的自我感动。但总归不是极限,在这座校园里还曾见过女生把吃剩的炸鸡柳径直仍在地上,兴奋地喵喵两声招呼流浪猫来进食。我未必更好,可至少它们还愿意主动来吃妙鲜包。
但我只有几袋猫粮,喂这只就注定在经过另一只时沉默。以前有一位诗人,只有“屋上三重茅”,却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些发达的,忙着宣传一天干12小时是福报,忙着协商解决掉不肯拼命的“兄弟”,忙着花650万美元给女儿买斯坦福文凭。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如果是强喂猫粮饼干这种猫看都不看的良心,没有也无妨。
后来几天,我依然怀揣几包妙鲜包,依然喂着那只猫。偶尔也有别的猫过来,我还是习惯给它留额外的一份。
我能救它一餐,却救不了它一世。在遇见它之前,我已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某种意义上,我和留下两个空猫食盆的人没有差别。
在离开前一夜,还是别人的校园,还是第一次喂的那只猫。它胃口很好,或许对它是连猫粮饼干都没有的一天。喂完无话,我起身走向昏暗路灯下的路,它也掉头向另一片黑暗走去。回头望了片刻,看到它也回头的一刻,它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那几天在读一本科幻小说,里面永恒时空变幻,每一个微小的错过都可能开辟不同的未来,永恒之人规划每一个细小的未来。另一种可能下,我会继续喂着它,会发生更多故事,或是平淡日常,甚至更远的未来随之变更。更多情况下,猫和我都不重要,我们只是汹涌波浪下的随时被影响改变的某一种现实可能。
小说最后,人们打破永恒时空的禁锢,在唯一的“现在”向星辰大海远航。在永恒时空未曾出现的今日,我们享受无限时空的唯一结果,无论是我,还是猫。
回去刷手机,最近浏览太多关于猫的内容,大数据开始推送其他内容。比如:为什么喂流浪猫?为什么不带它绝育?你有考虑过麻雀的感受吗?考虑过生态平衡吗?
我想起那个小区,那里早晨四点就起床有虫吃的麻雀,不需要别人担心它们会被流浪猫一窝端。
质问声最后,我刷到“人道毁灭”,瞬间联想到另一个词——“道德绑架”。发明这两个词语的人实在是天才,他看穿人性中最卑劣的渴望,更看穿人类喜欢赋予行为恢弘气派的理由。
我看到网络上所有撕扯,无意介入任何一场。互联网生态的特点,你永远会遇到反对派,而且大概率不能预见那个语气和善的“温和反对派”。
我很难确定我们谁的做法更好,我无法断言我的做法正确,我也无力看穿一只猫背后的生死连绵。
《聊斋志异·考城隍》里有一句: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这当然不是精妙的行为准则,或是万能的评判标尺。但至少这一句可以化解很多内心纠缠。在人间,或者换个不那么“人本位”的说法——世间,我喂过几只流浪猫,仅此而已。
此刻的我已在另一座城市,新建的小区,刚修的马路,这里透露出一种规划的特质,但没有猫。是好事,那些重复几千年的背叛和遗忘还未上演。树林葱郁、鸟鸣不止,萦绕着高压电线与围栏保护下死气沉沉的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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