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子称玉米为苞谷,是当年家家户户必种的作物。苞谷不仅仅是人们饭桌上的主食,也是自家喂养的牲畜添肥壮膘的好饲料。
正因为如此,苞谷于是成了当时村民的命根子。
那一年,我在镇上民族中学读初一。暑假时回到村子家中,本来一切都极为平常:白天下地帮母亲干着力所能及的农活,吃过晚饭后做完作业睡觉,日子过得平淡安然。
临近开学时,发生的一件事打乱了全家人的节奏,就连常年走村串户在外面做木工活的父亲,也被母亲请人捎信,紧急唤回家里。
事情的缘由,得从我家屋后,那块一亩多的山坡地说起。
这块坡地紧邻大山,距我家屋子有好几百米远。从家里的院坝绕过屋脊望去,仅能瞧见山林中浓密的树木,岩坎子脚下的这块地,要行走到百多米的距离时,方可尽收眼底。
母亲每年都在地里种上了苞谷,为这块离屋子最远的坡地,她心里操碎了心。辛劳不说,从丢下种子的那刻起,她就提心吊胆,生怕山林中栖息的鸟儿,将苞谷种子叼去吃掉。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眼看禾苗一天天茁壮成长,悬着的心才稍显踏实。
不承想,眼瞅坡地里的苞谷,正当“叶青籽黄”时,母亲那一日抽时间去坡地察看,却发现地里倒伏着几十根苞谷杆,快要熟透的苞谷坨,只剩下几片包裹在外面的“壳叶子”……
母亲既心疼又着急,请了村子里经验丰富的曾伯,帮忙查探原委。曾伯绕着坡地转了一圈后,从旱烟锅里吸了一大口土烟,眯眼朝天喷了几大团烟雾,忽地开口道:地里进野猪了!
一旁站立的母亲,闻听吓了一跳,急忙问曾伯:您说,怎办呢……
曾伯不慌,继续喷吐着浓烟,语气轻描淡写:甭担心!看样子就是一只单帮的小野猪……你们屋里头不是喂着狗嘛,夜里带着狗子在山边转上几圈,再买上几颗炮仗放放,小畜牲自然不敢来了……
就这样,母亲托人捎信,将父亲叫回了屋子。
父亲回家后,先去镇上杂货铺买了几大盒炮仗,外加一支强光手电筒。
当天傍晚时分,太阳刚刚落山,父亲便揣着炮仗和手电筒,拄着根一米多长,小茶杯粗的栗木棒子,叫唤着屋里喂的那条壮实大黄狗,向着那块坡地奔去。
半夜时分,我睡在床上正在做梦,迷糊中听见几声炮仗震天巨响,紧接着传出狗子的“汪汪”叫声……我咕噜着打了个翻身,继续睡起了大觉。
天大亮时,父亲带着黄狗回到院坝,他的头发已被露水浸透,身边的黄狗不停摆动着身子,抖落着长毛中的水珠。一夜未眠,父亲脸上透着疲惫之色,好在当夜再也没有苞谷杆倒伏在地头里。
守了三夜苞谷后,父亲再也顶不住,打心底想找人换着守一个晚上。
第四天下午,他将我叫到院坝里,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我瞅了好一会,吞吞吐吐说道:你……去把华子找来……今儿晚上你和他作伴……换爹守一夜苞谷……
华子是我的堂哥,是伯伯家的儿子。伯伯只有一儿一女,平日里将儿子当成心肝儿养着。华子从刚开口说话起,团着小舌头叫唤着要啥吃的、喝的、玩的……只要伯伯能办到的,一定会乐癲癫去办;一时办不到的,过几天砸锅卖铁也要办……
堂哥大我一年,那年刚满14岁,在我们学校读初二。也许是他打小就吃得饱穿得暖的原故,他在年级上个头最大,比其余百多号男生高出了一个脑袋;他的力气也最大,当年他光着一只膀子,能提起上百斤的化肥袋子。
提起华子的名号,在我们学校不敢叫“大名鼎鼎”,用“臭名远扬”来形容他最为适合。他学习成绩一团糟,打架斗殴已成家常便饭,偏偏他还没有“武德”,专挑弱小的男生欺负。
他的左手膀子上,用伯伯给他买的当时书店里卖的最贵,质量最好的“碳素墨水”,发挥自己的想像力,画了一只好像是《武松打虎》中的吊睛白额虎。只不过,白额变成了黑额,老虎更不像老虎,其形状更像一只掉了角的山羊头……
华子家紧挨着我家屋子,直线距离也就百多米。我赶过去时,他正在院坝里的一棵核桃树下,光着粗膀子,嘴中“嗨嗨”怪叫着,练着据说是从哪本武侠书上学的“铁沙掌”。
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才收拢手掌,胖脸上早已汗如雨下,穿的短袖汗衫此刻可以捏出水来。
听我道明来意,他竟然兴奋得“呵呵”傻笑起来,将胖乎乎的拳头在我眼前一阵乱晃,从嘴里嘣出豪言:你今儿晚上瞧好了,看本大侠怎么收拾那头小猪!到时别吓得尿湿裤子就行……
这时,伯伯和伯娘还未从地里收工,屋子里只有华子读小学的妹妹,此刻正在厅堂里桌子上写作业。华子进屋交代她几句后,便和我一道来到我家屋子里。
父亲独自坐在木方桌上“呼嗞嗞”抽着旱烟,母亲在灶屋里做晚饭。(弟弟和妹妹去外村的舅舅家玩耍几天了,此时还没回来)。
我和华子坐下后,父亲熄灭手中的烟丝,将烟锅儿放在桌子上。开口问华子:你俩到底敢不敢换我守夜苞谷?
闻听此话,华子不乐意了:叔,您太瞧不起人了……您去学校问问,您侄子怕过哪个?
父亲说:我是怕……万一你俩被野猪撞着了,到时怎办?
呵呵,不就是一头小猪吗,看我不两棒打死它!
母亲刚好从灶屋出来,听见华子这话,她皱着眉头,大惊道:可千万别……他爹呀,我就说让孩子们去守苞谷,哪门子放得下心啰!
父亲正要接话,华子站了起来,对母亲道:婶儿,您放一百个心,我力气大得很呢……
母亲还要说什么时,被父亲挥手打断,他说:你俩听着,要你们守苞谷,不是打野猪。有狗子跟着,野猪就不敢来,你俩多带些炮仗,到时候隔些时候就放它一个,也好壮胆……
吃过晚饭后,暮色已然降临,我和华子领着黄狗,一人提一根栗木棒子,裤兜里揣着火柴和几十个大炮仗,拿着强光手电筒出发了。
临走时,父母在院坝里向我们千叮咛万嘱咐,特别是母亲,言语中不无担心,反复交代华子千万要当心,别逞强让野猪伤了……
黄狗在我俩身前跑起来,此时它已是轻车熟路,嘴里小声哼哼着,时不时停顿一下,摇头摆尾等着我和华子。
到山林边坡地后,黄狗东嗅嗅西闻闻,哼哼着一头钻进了苞谷地里。华子在土坎子脚下,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此刻他已满头大汗,嘴里咕噜道:妈的鬼天气,要黑了怎还这样热!
牢骚发完,他拧亮手中的电简,对着幕色渐合的树林就是一阵乱晃。
我提醒他先不忙拧亮电筒,怕下半夜电池不够用。
华子说:你不懂,曾伯说,野猪最喜欢在树林草丛中藏着,晃几下它就会骇跑……
天完全黑透时,黄狗不停在树林边、苞谷地里跑来跑去,呜呜哼叫着转起了圈子。此刻,华子精神抖擞,掏出一个大炮仗点燃,甩手就扔到一旁,就听“呯”的一声巨响,我的耳朵里“嗡嗡”鸣响起来!
不容多想,我下意识伸出手掌捂住了耳朵。被华子在一旁瞧见,他撇嘴嗤笑一声,说道:就这胆量,还敢来守苞谷?
……上半夜很快过去,带的炮仗已被华子放得一个不剩,黄狗也被他胡乱丢的炮仗,炸得晕头转向,早就躲在树林子不知所踪;手电筒被频繁的胡操作,这时仅余一束微弱的浅黄色残光……
更要命的是,经过上半夜的折腾,华子已显得精疲力尽,此刻不停打着哈欠,竟一言不发,歪头躺在石板上睡起了大觉!
剩下我孤伶伶站在一旁,心里不禁发毛,夜风吹过苞谷地,朦胧中似有什么东西正藏在里面……
就这样胆战心惊熬了过多钟头,耳听石板上华子传出的呼噜声,我的双眼皮也开始打架了。正欲在他身旁坐下时,忽然,从苞谷地里传来一阵“呼嚓嚓”的声音,我脑袋里一声炸响,颤抖着声音大声喊着华子!
么子事?华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子,埋怨我打扰了他的好觉。
野猪!野猪!我的声音不觉变了调,用手指着苞谷地告诉他。
快!拿炮仗……我的炮仗呢?华子闻听,不知怎么就没有了上半夜的毫气万丈,他的腔调竟与我一样带着颤声。
我哭笑不得,大声告诉他:炮仗早就没了,哪个叫你乱甩的哟?
电筒!电筒!他又在石板上一通胡找,我赶忙将手电筒递给他,他拧着后瞧见些微黄色残光,恼火着怪我没有将电筒保管好。我还来不及向他辩解,苞谷地里的响动越来越近了!
还站着等么子?你的木棒子呢?快点找着我俩去看看……
我提着栗木棒,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华子在我身后不耐烦催促着,用手电筒的残光,对着苞谷地又是一阵乱晃,嘴里也大声吼叫起来。
就要到达声响处时,一道黑影从我身旁掠过,走在后面的华子怪声吼叫,举起手中的栗木棒子,偏头对着黑影就是一通乱砸!
但听“汪汪汪”几声哀叫,我家的黄狗夹着尾巴,再一次逃进了树林子。
……
那晚过后,我忽然发现,华子左膀子上画的东西,确实不是掉了角的山羊头,更像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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