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
饭后,我一如既往地把剩饭拌上饲料,端出去喂猪。
黑猪吃食姿势也挺优雅,不像其他猪争抢着把头拱到盆里捞食,弄得狼藉不堪。黑猪吃食不紧不慢,鼻子嘴巴都干净,也不介意鸡鸭和猫一起分享。每当母亲看到,总说这只猪生得矫情,作为一头猪,吃相还这么讲究。
黑猪看见我端着食盆过来,欢快地从草窝里跑出来,摇着尾巴哼叫。
只是这次,它一口都不吃盆里的食物,一个劲儿用嘴拱我的手背。我指了指食盆,告诉它食物在这儿,再不吃饭就要冷了。黑猪不理睬,仿佛没看见食盆一样,见我站着不动,就朝猪窝里噙着口麦秸往旁边甩。我想兴许早上它吃撑了,现在还不饿,等晚上再过来看看,于是转身离开。
黑猪见我要走,赶忙追到圈门,声音换了腔调,嗷嗷直叫。我说,“既然你不好好吃饭,嗷嗷也没用,看来得罚一次!”说完只管走远,不理会它。
晚饭后,我去猪圈看了看,中午的食物丝毫未动,连食盆的位置都不曾动过。
我正纳闷不解,心想黑猪该不会生病了吧。于是点了根蜡烛朝猪窝里照了照,黑猪正蜷缩着睡觉,背上除了卧着脾气暴躁的猫,先前的那些“房客”们,仅剩一只年老却依旧下蛋的母鸡。其他的都送礼的送礼,宰杀的宰杀。
过年,是人们值得庆祝与欢乐的节日,对牲畜家禽来说,却是理应哀悼的日子。
我朝黑猪吹了吹口哨,黑猪也只是抬起眼皮看我一下,不动弹。由于快要产仔,黑猪身体肥胖笨重,姿势疲了也就轻轻一动,生怕动静太大把猫从背上甩下来,皮毛蹭到墙壁发出哧哧的声响,猫咪觉得有趣,伸出爪子一挠。
第二天,昨日的猪食早已冻成了冰块。我把猪食倒掉,重新换上新的食物,然后放在黑猪面前。它懒懒地从窝里站起来,走过来,把嘴伸到盆里喝水。
“是不是昨天的猪食里有鸡骨头,你闻到了,所以才不吃的?”我对黑猪说。黑猪没看我,我觉得它能听懂我的话。
“你是猪哎,猪是杂食动物,你连鸡蛋都偷吃过,居然不吃鸡肉?”我接着又说。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过来。黑猪不是不吃肉,它只是在之前“房客”的肉味里,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于是,我连忙跑去屋里找母亲求证:“黑猪是不是也要被杀?”
母亲正蹲在水池边搓洗地瓜,眼眶泛红,过了半晌才微微点头,看样子自从刘老伯送鱼之后她就知道了。
“可是你之前和我说,这只黑猪不是用来吃的,是为了生小猪仔的。”即便我明白了昨天刘老伯的来意,但还不死心。
“等以后存了钱再买一头吧。”母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知道你养黑猪有感情,连鸡鸭鹅养久了都有感情,何况它还这么有灵气儿。”
”学费都交不起,还能再有钱买新的吗!而且,其他的猪我不要……”除了难过,我还想起了经常交不起学费带来的羞辱。
“它有孩子了,就不能等等吗?”
“爷爷的病呢,也继续拖着不治了吗……”我越想越悲伤。
“孩子,你不知道啊,前几天村长还找你爸,说是窑厂的公家费没缴,逼着咱们缴钱……没有钱,就拿你爸坐牢啊!“
”你说哪来这么多钱?一家老少七八口人,你爷爷身体不好,药也不能断。年年忙啊苦啊,就是不明白为啥年年都没有余钱……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几瓣,也就勉强够花。别人都觉得咱家开窑厂挣钱,钱呢?隔个三五天,就来辆黑车停在门口,黑压压一大车子的人,问咱要这要那,到饭点了还得小心伺候他们吃喝,走时也不忘顺点东西,就是再看不过,咱们平头老百姓也不敢惹啊……”
有些人的吃相,往往还不如一只猪。
母亲越说越多,打开了憋闷许久的话匣子,缓缓地往外倒苦水。正要去抱怨更多时,忽然又止住不说了,大概是意识到与一个小孩抱怨这些有什么意义,只会徒增烦恼。她绷紧了嘴,低着头,恨恨地搓洗地瓜。
一双忙碌的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由于过度劳累,不到四十的年纪,指节就已经出现严重弯曲与膨大,不管多冷,她每天都要把手伸到冰水里洗东西,洗不完的衣服、鞋子、锅碗……她的手指冻得暗紫,指背上几道皲裂的伤口,像两条蜿蜒爬行的小蛇,一直爬到她的手背,最后汇聚成一块更大的冻疮。
我低着头,望着她瘦削佝偻的侧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蹲下身来和她一起清洗地瓜,冰水的刺痛从指尖传到胸口,冻住了心,也冻住了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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