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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故事系列-络腮胡兄弟

海岛故事系列-络腮胡兄弟

作者: 梅丫挺 | 来源:发表于2016-05-09 14:58 被阅读42次

    1

    上世纪90年代是港兴路的黄金时代,那时节港兴路在岛上有个别名叫新街道,从岛上各地涌到小镇上谋生的年轻人在新街道买地基、盖房子,打算过一辈子幸福日子,于是两排房子就在距离田埂百来米的地方立了起来,几乎隔两天就有新房子“上栋”(方言,建屋子的主梁),“上栋”时房主在屋顶放两挂鞭炮,也有往空中抛的二踢脚鞭炮,随着鞭炮屑和填塞黄泥一起落下的是改了洋红印章的馒头、大白兔奶糖和各色果冻,这是岛上每一家盖新房的仪式,抢馒头是我和小伙伴们童年时重要的体育项目。

    新街道也是天南地北手艺人的聚集地,那时候几乎每个成年男子都有一个明确的标签,多半是手艺标签:剃头阿曾、打铁老梅、修船阿龙、铲铁锈柏青……起家早的手艺人都在新街道造了房子,这给了后来的手艺人极大的鼓舞,于是位处新街道正中间的利民旅社那时总是住的满满当当的,利民旅社的老板杨利民每天傍晚拎着一瓶大梁山啤酒一边不紧不慢喝着,一边冲回来的手艺人打招呼。

    “补锅小卫,今天生意怎么样?”

    “修电器阿强,我的电视机这两天老沙沙声,你待会儿帮我看一下啊。”

    每个手艺人担着自己谋生的工具,应着杨利民的招呼往旅社里走,顺便把一晚上的床铺钱3元塞给他。

    “络腮胡兄弟回来了啊,今天你俩轮到谁了?”杨利民冲两个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的兄弟俩打招呼,和别的手艺人不同,由于两人体貌特征比较明显,新街道的人并不是以这两个孪生兄弟的手艺称呼他们,而是管他们叫大络腮和小络腮。除了利民旅社老板,大概谁也记不得这两兄弟叫啥。

    “今天是我来”小络腮把5元钱塞给杨利民,这两兄弟是常客,一人轮着付一天,小络腮有天跟杨利民喝啤酒把他喝高兴了,就答应了给两兄弟的床铺钱便宜1块钱,为此杨利民的老伴骂了老杨整整半个月。

    2

    络腮胡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手艺不同,大络腮磨剪刀兼收废品,小络腮掇白糖,性格也迥异,大络腮除了挑着担子喊“磨剪刀嘞~,(收)烂铜烂铁~”平日里几乎不说话,小络腮爱说爱笑,笑起来嘴咧得极大,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

    我得稍微解释一下掇白糖这个生意,这是一种熬制的塘饼,白色,外边用浅绿的棕榈叶包着,小络腮用一把平头小铲刀往整块的塘饼上敲上几下,塘饼就变成菱形的一小块一小块,买的人剥了棕榈叶,塞进嘴里吮着吃或嚼着吃,这种白糖清香甜腻,特别粘牙,阿龙他奶奶有一回馋不过吃了一块,粘掉了一颗牙。小络腮隔几天就要熬制白糖,然后一整块一整块码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可以花钱买,也可以用家里的各种废品跟小络腮换,他一拎废品估个价,然后拿小铲刀一掇,几块白糖就包好了,妇女们总是爱跟他磨,小络腮拗不过,就又掇出一小块给了。

    在收废品这个小项上,络腮胡两兄弟有微弱的竞争关系,所以他俩每天从利民旅社出来,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但神奇的是,他俩总是几乎同时回到旅社。新街道的妇女们爱开络腮兄弟的玩笑,傍晚看到他俩时,总是一边喂奶或者一边刮洋芋一边调笑络腮胡兄弟。

    “小络腮,为什么你这么爱说话,你哥一点都不爱说话啊?”

    “阿娘生的时候我后出来,一哭把我哥给吓着了,吓得他不爱说话了呗。”小络腮总能编各种笑话,“小凤啊,你奶水多,要不要挤一碗换点白糖啊,正好今天还剩一小块。”

    “去去,吃你阿娘奶去!”小凤一边傲娇的喂奶一边骂咧到。

    大络腮这时候总是嘿嘿的笑。

    “小络腮,你们两兄弟感情这么好,旅社住一起,饭菜一起吃,生意做同样,以后老婆也一起讨一个啊?”又有妇女调笑,又是老话题。

    “讨一个媳妇钞票能省点,不说话老婆也分不出我俩来。”小络腮想了想又补充道,“讨不着光棍两个人也不心焦(岛上方言,寂寞的意思)点。”

    大络腮又嘿嘿笑着,还是不搭腔。

    3

    大络腮是在一次磨剪刀时看到的美玉。美玉是个新寡,结婚才3个月,丈夫出海遇到台风船翻了,人没了,美玉只好投奔暂住到新街道的姐姐美娥家,平日里只一个劲帮着姐姐织渔网,不爱说话,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一开玩笑就脸红。

    美娥的剪网绳的剪刀钝了,看到大络腮正好手工回来就叫住了帮她磨剪刀。大络腮端起剪刀看了看,熟练的把接口的螺丝拧了,剪刀分成两半搁在地上,他往青色的磨石上洒点水,一手摁着刀刃,一手扶着剪刀把,有节奏的磨了起来。那天新街道出奇的安静,大络腮的磨剪刀声咔咔咔的响着,美玉在她姐姐边上织着网,梭子穿过网眼时带出的声音嚓嚓嚓的响着,这一咔一嚓就这么有节奏的响着,直到大络腮看了美玉一眼,美玉也看了大络腮一眼,咔嚓声才凌乱了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络腮破天荒的买了两瓶大梁山,跟小络腮一个劲喝,半瓶下肚后,才跟小络腮说,“阿弟啊,美娥家的妹妹,美玉可怜,你会哄人开心……你去去啊。”这没头没尾的话也就小络腮能听懂什么意思。

    于是每天收工的时候,络腮兄弟总是要在美娥家门口坐坐,小络腮爱说笑话,美娥家门口就成了晚饭前妇女们的聚集地,小络腮把每个人逗得开心,大络腮帮忙免费磨菜刀,明晃晃的菜刀映着那个时代无拘无束的笑脸。

    美娥说,她爸爸妈妈每天吵架,也不知道怎么生出她和美玉这两个女儿的。

    小络腮就逗趣说,老两口年轻时总有心情好的时候,然后挤眉弄眼暗示了一下,美娥听懂了,嗔了一句“作死”,美玉扑哧笑了。

    爱芳说,夏天到了,蚊虫难熬啊。小络腮说,是啊,我们老家三门有歌谣,“六月天,蚊虫咬,一咬一个包。小妹妹,哪都好,屁股中了招。痒难熬,不敢挠,哥哥帮你好不好”,爱芳嗔一句“不正经的三门佬”,美玉又抿嘴一笑。

    大络腮只顾埋头磨菜刀,偶尔抬头看见美玉笑了,他也跟着一笑。

    4

    夏天来的时候,利民旅社里的闷热让人受不了,收工的手艺人们索性把晚饭都支到门口吃,港兴路上异常热闹,杨利民用破了底的搪瓷盆里烧起晒干的橘子皮用来驱蚊子,自己坐在边上卖着用井水净泡过的凉爽的大梁山。

    手艺人们有两人下象棋的,有一个人坐在矮竹椅上边喝着啤酒边看着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的,也有三五个人扎堆坐一起侃着大山切磋着手艺的。络腮胡兄弟喝着啤酒,小声聊着什么,忽然大络腮站了起来,红着脖子,大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什么都行,这事不行!”,小络腮也站了起来,“大哥,我没求过你什么事,就这一件。”两人说着说着竟争吵了起来,越吵越大声,差点用啤酒瓶动手打,杨利民心疼啤酒瓶,一个劲劝,两兄弟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才平息了。

    这一吵新街道的人都听懂了,大络腮小络腮都看上了新寡妇美玉。新街道的妇女们小声议论着,还真想两个人娶一个媳妇啊?

    美玉不好意思再坐在姐姐家门口织网了,收进里间干活了。大络腮小络腮这一阵争吵后像没事一样,只是两人早上一前一后出门,傍晚也一前一后收工,给杨利民的床铺费分开给,一人两块五,还一起吃饭,但都一言不发。

    夏天进入尾声的时候,利民旅社里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小络腮的嚎啕大哭,杨利民倚着门前的电线杆唉声叹气,不久医院和派出所都来了人,新街道的人也慢慢了解了事件,大络腮昨天晚上一个人喝闷酒,喝多了,竟一睡再没醒来,睡死过去了。

    小络腮没了主意,杨利民和一帮手艺人老友帮着草草办了丧事,把大络腮下葬了。

    5

    一个礼拜后,小络腮勉强收拾起开始工作了,却是担着大络腮的工具出门了,沙哑着嗓子喊着“磨剪刀嘞~,烂铜烂铁。”第二天却又担着掇白糖的家伙事出了门,沙哑着嗓子喊“掇白糖嘞~,烂铜烂铁。”

    小络腮只顾闷头干活,再也不说笑。如此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岛上的人慢慢搞不清到底谁死了,有人跑到利民旅社打听。

    “大络腮死了?我怎么看到他了呢?”

    “哎呀,那是小络腮”

    “小络腮死了?怎么好久没看到了呢?”

    “哎呀,没死,他只是不爱说笑了。”

    时间一久,杨利民也搞不清楚了,有时候说大络腮死了,有时候说小络腮死了,满街跑着抢“上栋”馒头的我们这帮小屁孩就更搞不懂了。

    我实际上记不得到底谁死了,只知道后来络腮胡都不见了,手艺人慢慢也都不见了,几年后利民旅社也关了,新街道有了正式的名字叫港兴路,“上栋”抢馒头的习俗消失了,房子渐渐变成了老房子,再也听不到街道上传来的声音。

    “磨剪刀嘞~烂铜烂铁”

    也再没吃过粘牙的有着棕榈叶清香的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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